博远侯嫡长女,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拜当世大贤为师,习弓马刀枪之术,着男装,好争斗,性狠毒。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不忍视之。...
博远侯嫡长女,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
拜当世大贤为师,习弓马刀枪之术,着男装,好争斗,性狠毒。
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
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不忍视之。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可在归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见我。
弟妹皆敬重我,可他们更畏惧我。
姨娘们更是不敢兴风作浪。
我阴险、我狠毒,我身为长姊从不友爱弟妹,我五岁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我在学堂读书时常滋事斗殴。
我将那壶酒饮尽,将我的一路对着冯先生娓娓道来。
我即将二十岁了,往事不堪回首,压在心中,沉甸甸的。眼前的人是个世间难得的贤明良才,他忠诚、他仁慧,他受人爱戴,他清白简素。我本不该如此的。
酒意蒸腾,我问:先生,何谓好人,何谓坏人?
我十岁那年,家乡云川受了旱灾和蝗灾,从前我读史书,但见灾荒之年民不聊生,虽心有怜悯,却也难以想象,现在看来,未尝没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岁大饥,人相食。
那年月,阿母带着我和阿弟在家中为过世的祖母守孝,朝廷的调令发了九道,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阿母点了姨娘和弟妹随行,而我阿兄因着是嫡长子,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家中唯独我母子三人。
随后便是大灾。
百姓颗粒无收,草根树皮被吃得干净,他们的喉咙渴出了血,粗糙的皮肤干裂出沟壑。人们将目光盯上了田垄上的黄土。那孩儿们,脸颊瘦削得皮包骨头,肚腹却肿得大大的,凄凄唤着阿父阿母,说儿好痛。可是没有办法,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枯瘦如骨架,干涸如黄土,腹大如鼓,狰狞可怖。
偷偷溜出来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奔逃回家,颤抖着声音让我阿母加高院墙,让家仆加强戒备,让人套车去寻我阿父。
灾荒下不会有人,灾荒下只会吃人。
可阿母厉声斥责我,说我虎狼心性,说我自私自利,说我狠毒凉薄。
是啊,我是博远侯的女儿,生来锦衣玉食,看不到百姓疾苦。既然我父亲对我寄予厚望,我又怎么能看着族人百姓饿死街头不管呢?
我跪在廊下,哭着求我阿母,不要把粮食全部放出去救济,知道我们有粮食的人会来抢夺;不要把家仆放出去安抚百姓,他们会知道府中空虚,仅有妇孺;不要亲历亲为去赈济灾民,他们会知道夫人心性仁善,孟府会陷入危难。
阿母一把将我挥开,斥责我禽兽不如。
是啊,世人都是好的。城中称赞孟氏夫人贤德良善,只要我们少吃一点,只要我们不靡费,只要我们派出足够的人手,大家一起共渡难关,灾荒会过去的。
她让我和阿弟在街边施粥,让我看看那些吃不饱饭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不觉得羞愧,只觉得恐惧。
那些人不是在看恩人,是在看食物。
孟家因我父亲起家,自然富庶。
可再富庶,怎么养得起全城的灾民?
阿父派人来寻我们,被阿母拒绝。
阿母说:孟家是云川的孟家,我身为孟家妇,怎么能放弃这里的百姓呢?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阿母注定会死。
她的善良是一种残忍,她忽视了自己妇孺三人无力抵抗这个世道,她不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被灾民夸了两句就飘飘然,不仅要给厚粥,还要给干饭,粮食吃完了就给钱,当掉自己的首饰去换钱,去赈济灾民,去买粮食。
没有阿父的大军镇压,没有阿父的铁血手腕,没有阿父的智慧才干,她什么也做不成。
那夜,孟氏的府邸被包围,库房被抢夺,我带着阿弟藏在了水池里的假山中,方才免去了被掠夺吃掉的命运。
我和阿弟躲了足足两日,方才敢出来,去寻找我阿母。
阿母只剩了一口气,嘱托我去越州找我父亲。
她让我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阿弟。
我闭上眼睛,带着阿弟走了,头也不回。
那被宠坏的小胖子挣扎着、嘶吼着,要带着阿母走,我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和阿弟周岁那日,天边云霞灿烂,有算师远道而来,讨了一杯酒水。
他指着我说:此女非凡人也。
他一定想不到,在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前,会差点因为高烧被人捡走烹了。
我们不敢表露身份,不敢和人交谈,沿途都在打仗,灾荒饿死了人,没饿死的或揭竿而起,或落草为寇。
我终究也只有十岁,阿母嘱托我照顾好阿弟,我无力去做,勉强维持着不饿死已是极限。
我被人骗过,被人打过,被人拐卖过。
我混在乞丐里,运气好的时候能讨来一天的饭食,弟弟在一旁狼吞虎咽,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默写《史记》。
弟弟被人贩子拐走,我假借卖身葬父的名号将自己卖掉,百般讨好,将人贩子灌醉,砸断了他的手脚。再回首,我阿弟后退一步,满眼的恐惧。
走在山间,不知何时会蹿出一只老虎,将我姐弟二人吞入腹中,我命阿弟背诵《诗经》,告诉他还有一个月就到了。
夜间守夜,我时常默念着《孟子》中的一段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三个月的路程,我和阿弟走了足足两年。
我见识到山河广阔,见识到人世繁华,见识到流离失所,见识到饥馑战乱。
捡走我的人颤抖着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痛哭流涕:对不住了,娃娃,俺太饿了。可是水没烧开,他就死在了锅旁。
路边乞讨的小女孩将自己的馍馍掰了一半给我,悄悄地说:我知道临街有人牙子,等会我带你去找你弟弟。
锦衣玉食的富家少爷看着恶犬伤人,哈哈大笑:贱民安敢同我爱犬争食?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一头撞死在了衙门口,脑满肠肥的老爷面露嫌恶:当真是晦气!
我失了逻辑,讲得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冯清沉默,待我说完,竟是泪满衣襟。
酒喝完了,我起身道:明日先生就走吧!我会重开大理寺,审理积案,若先生有意,还请先生助我;若先生无意,夫人和公子在等您归家。玉无礼,还请恕罪。
我转身离去,许久,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