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看老娘不打死你！今天不把这些衣服洗完，你就别想吃饭！”

元真找到黎娴的时候，她正被那肥硕的女人拿着藤条毒打。

往日天界最骄傲的黎娴仙君，如今却成了凡间最低贱的一个凡人。

黎娴缩在墙角，不敢还手，否则只会被打得更惨。

这是她转世轮回的第九十八世，世世轮回，都要饱尝人间至苦，一顿打，已经是最轻巧的了。

落在身上的鞭打突然停下，黎娴小心翼翼的抬头，看清眼前之人时，忽然就红了眼。

这是怎么了，忍了两百年了，怎么就突然要忍不住了呢。

“黎娴，我来接你回去。”

元真神情不忍，伸手想要扶起她。

黎娴身上的伤还火辣辣的疼着，差点站不起身。

终于，终于有人能来救她了吗？

她不敢置信地拉住元真的衣角，触感真实，她才沙哑着喉咙开口：“是师傅……让你来接我的吗？”

元真正是她师傅无妄天君坐下红莲修成的精怪。

看着黎娴眼中的期盼，元真不忍道：“天君闭入死关，如今下落不明。”

黎娴身形一晃，本就饥黄的脸霎时惨白。

死关乃是真仙渡神之大劫，渡成则封神，不成，则仙身殒灭，不入轮回。

仙界。

两百年过去，还是一成未变，气势磅礴，宫殿巍峨。

黎娴跟着元真去云霄殿拜见天帝天后。

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四周繁花常开不败，她却头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路过的小仙娥们见到她，眼中有惊异，亦有鄙夷轻笑。

“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娴仙君，如今怎成这副模样了？”

立马就有仙娥讥笑：“什么黎娴仙君，那是有无妄天君护着她，不然以她的德行，怎配称一句仙君？”

仙娥们如今是半点不避讳在她身后私语：“如今无妄天君已闭死关，凤族就她一人，如今又不过一凡人之身，看她还如何嚣张！”

原来，天界众仙对她都已经厌恶到如此地步了。

她只低头往前走着，恍若未闻。

“参见太子殿下！”身后的议论嘎止，仙娥们忽然噤声。

乍然听见太子殿下四字，黎娴身形一滞，如遇雷击，呆怔在地。

这四海九州，仙界的太子殿下，除了江之彦——她死缠烂打了千年的人，又岂会有别人？

她后背僵直，心底猛然泛起难以压抑的酸涩，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本以为再次相遇，她心中一定能放下这人，却不想仍旧一击即溃。

黎娴强忍住内心翻涌，转身低头行礼不敢看他一眼：“见过太子殿下。”

礼数周全，态度恭谨，是她从前从不曾有过的。

江之彦盯着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字：“黎娴！”

短短两字，是满溢的痛恨与厌恶。

黎娴肩头一颤，将头垂得更低，低入尘埃。

当年，她仗着与江之彦一纸婚约，对他日日痴缠，全然不顾他心中另有所爱，惹了不知多少事。

“抬起头来。”江之彦语气冷得像要淬出冰来。

黎娴不自觉攥紧了掌心，抬头才重新又见到了他。

他一如以往风姿无双，眸若星河，灼灼辉光。

眼里的厌弃也是。

是了，黎娴恍然想起。

两百年的时间，于她已是九十八世的痛苦轮回，而对江之彦来说，却不过弹指之间。

她还是那个最令他仇恨的黎娴仙君。

只一瞬，她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你害莺月被囚莽荒天牢两百年，竟还敢出现在本君面前！”江之彦脸上现出戾气，提剑便向她心口袭来。

两百年炼狱一般的折磨，黎娴以为她终于要解脱了。

不曾想，终究是她想的太多了。

寒芒锥心，她一时怔在原地，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眼看着剑锋逼近，闭上了眼。

剑锋逼近黎娴颈间，一阵劲风在身侧拂过。

只听“噌——”一声，剑被人挡开。

她睁眼，看见元真挡在她跟前沉声道：“黎娴如今受命接下无妄宫，太子殿下可想清楚真要杀了她？”

闻言，江之彦眸色一暗，这才收了剑。

而后他冷声开口：“心性恶毒，死性不改之人，也配接手无妄宫？”

明明早该习惯这些羞辱与误解的，可江之彦的话仍旧刺痛黎娴的心。

她张口，所有的辩解在最后只化成一句：“黎娴谨记太子殿下教诲。”

江之彦冷哼一声，再不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到底，这千年是她强求了一场。

云霄殿。

殿中景致一如当年，天帝天后亦是从前的样貌。

只有她，什么都变了。

天后说话一向温和：“如今无妄天君不见仙踪，恐怕凶多吉少，你既已重回天界继承无妄宫，切记日后稳重行事，莫要再任性了。”

只是这话落在黎娴耳畔，却感沉重不适，师傅还未殒身，他们却都当师傅再也回不来了。

她微微欠身，忍住心头难过：“是。”

许是意外她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一向不喜她的天帝脸色也和缓几分，嘱咐几句便让她离开。

出了云霄殿，黎娴心中倍感沉重。

元真等在云霄殿外，一见她出来，急忙迎上来。

素来老成持重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担忧。

黎娴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说：“我们回去吧。”

元真驾云带她回去无妄宫，一路上，他体贴的站在她身前，替她挡去所有罡风。

远远便可见无妄宫内梧桐树顶天的枝丫，那是她还未化为人形时，师傅特地为她打造的摇篮。

只因凤凰只栖梧桐。

下了云，她开始时走，后来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心里忍不住的委屈和痛苦。

两百年，她终于回到了家，可家里却没了最疼她的人……

师傅，你在哪？徒儿回来了……

她心底含着泪无声痛哭。

突然，她脚步一顿。

黑底金漆的无妄宫大门前站着一个人，一身玄衣，眉目冷傲，正是江之彦。

他没带任何侍从，眼神直直看向她。

黎娴却是止不住的一慌，心狂跳不止，竟有些胆怯的不敢上前。

“蛮荒之门的钥匙，交出来！”江之彦走到她面前，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黎娴一愣，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了，他想要从蛮荒天牢放出莺月。

袖中铁钥冰凉，硌得她心底生寒。

“没有。”黎娴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拒绝他。

可下一刻，她的脖子就被他狠狠扼住！想要上前阻拦的元真也被他一指定在了原地。

“当初若不是你玩忽职守，逼莺月去守神魔之井，她又怎会受你牵连被关两百年！”江之彦手上越发用力。

黎娴艰难的挣扎着，一滴清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打在江之彦手上：“不是……”

当年分明是莺月偷了她的神器，妄图抢功去封印神魔井，却因掌控不了神器反而打开神魔通道，酿成大祸。

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江之彦却根本不为所动。

“哐——”一枚浑圆仙铁从黎娴袖口掉了出来，却正是蛮荒天牢的钥匙。

江之彦这才收了手，拿着那钥匙转身便走。

黎娴无力地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是真的想要的杀了她。

为了莺月，他伤了她千年，现在更不惜要亲手杀了她。

你心疼她两百年的牢狱之灾，却忘了我生生受的两百年轮回之苦。

原来，动了情的那个人，是注定要从头输到尾的。

黎娴独自往神魔之井的方向走，元真本想陪着，但被她拒绝了。

沿路的小仙娥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在一旁说笑。

“太子殿下亲自去蛮荒接回莺月仙子了，他可真是痴心。”

“也算她黎娴识相，主动放出莺月仙子。”

“呵，莺月仙子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叫我说，那凡人也该受受这滋味！”

什么叫她主动放出莺月？黎娴愣在原地。

细细思量，她一下寒到心底。

蛮荒之门的钥匙素来是无妄宫掌管，天帝才将钥匙给了她，江之彦便知道了。

现在想来，只因莺月是他师傅亲手关入蛮荒天牢，由她这个罪人放出，才显得莺月更加无辜。

真是好手段。

黎娴忍不住回看仙宫云霄殿，一颗心坠到了底，从未感觉到有如此凄寒。

到了神魔之井，她如从前一样坐在井边，却觉得恍然。

从前这里玉树琼花，还有仙鸟陪她作伴。

可如今，只有一棵半老枯树，黄叶凋零。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黎娴回头一看，猝然一惊。

竟是莺月！

两百年前，黎娴是凤女，准太子妃，仙界除天后外最尊贵的女人；而莺月，不过是万千普通鸟仙中的一个。

纵然知道江之彦喜欢她，可以黎娴的骄傲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两百年后，黎娴沦为凡人，几乎失去一切，而莺月分毫未损，现在可能还会成为真正的太子妃。

如今想来，世事无常，犹为可笑。

“你一个凡人，现在还能镇守神魔之井吗？”莺月走到她面前得意一笑，语气嘲讽。

黎娴收回眼神，并不理会，像是没听到一般。

如此态度让莺月怒火升腾：“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黎娴仙君吗？你如今不过是个凡人，我看你拿什么和我争，太子殿下迟早会娶我！”

最后那一句话到底还是触痛了黎娴心底痛处，她站起来冷冷看向莺月：“纵使我为凡人，婚约亦在，我不死，怕难有你出头之日！”

莺月气得不轻，黎娴也并没觉得有多痛快。

这时，天边一朵祥云飞来，一仙使站立其上。

“黎娴，天帝有旨，请你前往大殿议事。”

黎娴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到了云霄殿，看见江之彦和月老都出现在大殿之时，她一下明白过来。

天后开口：“江之彦往后是要继天帝大位的，你现在凡人之身，镇守无妄宫尚且力不从心，恐难以胜任太子妃之位……”

天后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可亲，好似真的在为她考虑。

黎娴微微一愣，这些话，她听得懂。

师傅无妄天君乃是仙界万古第一人，离飞升真神只一步之遥，在仙界和天帝平起平坐。

作为凤族唯一的后裔，她还是颗蛋时便被师傅收为徒弟。

当年她刚一破壳，八方祥云满天，万鸟齐鸣高贺，这红线那时便牵在了她与江之彦手上。

天后急不可待前来定下婚约，更连说自己就是天定的太子妃。

可现在师傅不在了，她也便难以胜任太子妃之位。

她心头泛苦，却只是再一欠身：“黎娴明白。”

场面话已经说得如此漂亮，她若是再没有一点自知之明，那可真是愚蠢至极。

黎娴眼神落在江之彦身上，他仍是一脸淡漠，眉目间清晰是对她的厌恶。

过去千年，她曾为江之彦取尾羽炼神器，以凤凰心血助他渡劫继太子位……桩桩件件倾尽所有，却仍换不来他片刻的目光停留。

她深吸一口气，似要用尽最后一丝余勇问道：“这千年，你可曾有一刻为我所动？”

她那哀切绝望的眼神让江之彦眉头紧皱，心中忍不住的烦躁。

可他此刻只想快点结束这绑了他千年的绳索，于是冷冷吐出两字：“从未。”

心中最后一丝火光，在嘴角化作一抹苦笑。

黎娴强撑着看向他眼底，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些年，为你多添烦扰，对不起，从今往后便再不会了。婚约……就此解除吧。”

从前年少轻狂恣意，自以为姻缘天定，她爱他所以他也必须爱她。

如今历经两百年人间轮回之苦，她才懂得，勉强感情有多荒唐。

月老见此情景，心下喟叹，拿出破缘刃。

黎娴与江之彦同时伸出手，腕上便显现出一根红线，幽幽泛着光，若隐若现。

无人看得到，可是她知道，现出红线的那一刻，她心中在丝丝渗血。

月老挥刃斩向那根红线。

“住手！”殿外忽然响起一声厉喝。

可破缘刃仍应声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