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衡维持着宋琦离开前的姿势,站定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开始下雨,起初淅淅沥沥,到后来雨势凶猛,哗啦啦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这才迈动脚步,将窗户关上,又拉上窗帘,将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彻底阻隔在外。
目光一侧,便是看见苏柒躺在雪白的被褥上,她紧闭着双眼,睫毛温顺地搭在眼睑上,脸色比刚送到医院时好了一点,但还是属于苍白的。
他的眸子漆黑,看不出太具体的情绪,好像蕴了千万种无法言说的复杂和晦涩,一如此刻窗外压抑的天气。
少顷,他转身,冒着大雨离开医院。
神色冷然。
……
陆公馆,地下室。
俞温数不清尝试了多少次,才终于从地上站起来。
他双手扶着墙,挪动着原本就无力的双腿往外走。
没有人来告诉他苏柒现在的情况,他等不下去,他要自己去医院看看。
地下室的走廊很长,地面很滑,他必须要走得很缓慢才不至于摔倒,可饶是如此小心,他稍不留神没注意到脚下的高低台阶,被绊了一下,还是摔在了地上。
他忍着疼痛,再次尝试站立,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在无数次跌倒后仍不放弃地重新直立。
只是这次没等他站起来,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双棕色的皮鞋。
他顿了顿,慢慢地抬起头。
走廊的灯光很暗,来人背着光,五官模糊。
俞温一眼就认出他,眉心一陡:“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没那么重要,他又改问,“笙笙怎么样了?她的孩子还好吗?”
可是来人的回答,是将黑乎乎的枪口抵上他的额头。
……
‘砰——’
苏柒双手一下抓紧了被褥。
她的双眼仍是紧闭着,眉心却拧成了死结,呼吸急促起来,极度的不安,极度的慌乱——她陷入了梦靥。
梦中,她回到了北城的野山。
蛇……
好多蛇……
缠住了她的脚踝,爬上了她的小腿,如同桎梏的锁链,将她困在原地无法挣脱动弹不得……
人……
好多人……
一个个手持刀枪棍棒,来势汹汹,围攻着负伤的盛于琛和一心两用的俞温,有人引领全局找到他们的破绽,指挥着手下对准他们的要害……
血……
好多血……
有盛家的保镖的、有叶mishu的、有盛于琛的、还有俞温的……
对,有她哥哥的。
那四声枪响后他全身都是血,甚至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他在地上挣扎,他站不起来了,他曾经拥有那样矫健利落的身手,以一敌十,被追杀多年仍然安然无恙,可是现在,他却只能像蝼蚁一样在地上匍匐。
有人在笑。
在嘲笑他。
嘲笑当初睥睨他们的人现在只能在他们脚下爬行,笑声像魔音一样刺耳至极,她想捂住耳朵,更想替哥哥捂住耳朵。
不要听,不要听。
他们没有资格羞辱你,没有资格践踏你。
可是不行,她做不到。
她身在其中却又像个局外人。
哥哥喊着她的名字想到她的身边,她看着他身后爬出一条血路,触目惊心。
她的心脏一阵扩张一阵剧缩,好疼好痛,眼前如有烈焰燃烧,将一切焚毁。
火光之中她看到一个男人举起shouqiāng,对准了她哥哥。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
慌乱。
嘈杂。
扭曲。
狰狞。
她的思绪和意识已然不受自己控制。
她想救她哥哥,又想摆脱这个梦境,她的灵魂在现实和虚幻中撕扯,耳畔还有人像念经似的对她说着话,说着谁利用了她,说着谁算计了她,说着谁杀了她哥哥,说着谁囚禁了她,说着谁毁掉了她的一生……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她的脑袋几乎要炸开,心脏也被拧成了一团,极致的痛苦莫过于此。
忽然有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病人的情况不对!危急!快送抢救室!”
谁是病人?谁的情况不对?她都来不及想,因为她被另一个声音拉走了。
似有谁俯贴在她的耳畔,轻轻对她吐出三个字:“顾北衡。”
‘顾北衡’三个字钻进耳朵的瞬间,她立即感觉到眼睛一阵涩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
那些或模糊或朦胧的画面终于彻底显现出庐山真面目。
是,是顾北衡。
顾北衡用她设局引出她哥哥……
顾北衡对她哥哥开枪……
顾北衡把她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长达七个月……
顾北衡对她哥哥严刑逼供……
顾北衡,都是顾北衡,都是顾北衡。
她曾经爱他刻骨铭心,可是最后将她推入地狱的人,也是他。
隐隐约约混混沌沌间,有声音在她左耳轻轻地说:“你哥哥死了。”
恍恍惚惚虚虚实实里,有声音在她右耳缓缓地说:“你的孩子也死了。”
死了……?
谁死了……?
“你哥哥。”
“你的孩子。”
不可能。
不可能!
苏柒猛地睁眼,视野里天旋地转,可那些画面和话语却真实而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心头剧痛犹如刀割,眼泪不断地涌出,没多久就湿透了枕头。
朦胧褪去后,入眼就是白茫茫的一片,苏柒的反应很迟钝,半响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在医院,这里是病房。
对,她记得她肚子好痛,所以被顾北衡送到医院。
她下意识去摸腹部。
平坦。
梦魇里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你的孩子死了。
不可能!
一定是早产了!
七个月也可以生产!
她要去看她的孩子!
苏柒立即翻身而起,冷不防动作太大,身下蓦然一痛,她忍不住shēnyin了一声,五指倏地扣紧床头柜的边角。
她下不了地,太疼了。
床头一个红色的铃,是呼唤护士的。
她一边按一边喊:“来人……”
“护士……”
眼睛黑而执拗,衬得皮肤越发苍白。
她蠕动着毫无血色的唇:“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在哪里?
门被推开,有人走进来。
随着脚步靠近,传递来的声音冷冷冰冰:“你的孩子,早就死了。”
苏柒愣愣地看着门口。
地上一道黑影绕过玄关,缓慢地移动到了她的面前——是宋!
想不通他为什么又会出现?也想不通他怎么能进来?反正他就是从门口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视线和她平视,像是要看清楚她眼里的惶惶和不安。
露一抹讥嘲,他突然掀动嘴唇吐出字:“你的孩子,早就死了。”
抓着边角的手指愈紧,苏柒目眦欲裂:“不可能!”
他捂着腹部直起身,嘴角忽然露出奇异的笑:“我说错了,你的孩子的确已经顺利生下来。”
他比划着:“有这么大一个,你想象一下烤乳鸭的大小,他们的体型差不多大,放在西餐盘子里刚刚好。”
苏柒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像是觉得形容得不够详细,他更加绘声绘色地描述:“已经成型了,双手双脚和莲藕一样长,两小截,剁碎了刚好能熬一锅汤。他的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但是特别嫩特别软,我曾经去过南京,吃过那里一家老字号小笼包,非常鲜嫩,老板悄悄告诉我,说做成那样一个小笼包的秘诀,就是在里面加小乳猪的皮,就是不知道加你孩子的皮怎么样,会不会更嫩?”
苏柒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一层。
嘴唇翕动好像是想说什么,可是话还没说出来,她的身体率先打了个冷颤。
“听我一个朋友说,婴儿的骨头最脆,比小羊排的骨头还脆,但是我忘记问是烤着吃比较好还是炸着吃比较好,不然我们都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