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依旧是那个万事不入心的二少爷,我不怪他,但我想他记得夫人。
那么好的夫人,这世上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于是我带他去了刑场。
我找了一个角落,没有让夫人看见,她大抵不愿意让二少爷看见自己行刑的样子,但我想赌一赌,哪怕是上坟的时候,夫人能听见那一声「娘」。
至于这么做的孽,到了下面,夫人要打要杀,我认了便是。
猩红的血铺满眼帘的时候,二少爷没有动,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就和看那些花草飞鸟一样,表情没有一丝异样。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悲伤短暂地淹没了我所有的情绪,我哭得撕心裂肺,为夫人,也为自己。
这世上居然只留了我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小丫头为她哭嚎,为她清明寒食祭扫。
而这个小丫头,堪堪过了两年人过的日子,老天爷就再一次轻易夺走了她拥有的那一点点东西。
直到我用夫人留下的那个金锭打点了捕快,给萧家满门收尸下葬的时候,我的二少爷才像大梦初醒一样,对着满墓园的坟山发出尖锐的嚎叫声。
然后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抱住夫人的墓碑无声落泪,我走近,听见的是一声声从低到高的「母亲」,仿佛一个初初学说话的幼童,吐字从模糊到清晰。
萧府几十条人命,到底是敲醒了这个一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
我也终究是赌赢了,全了夫人一个小小的遗憾。
那一年我十岁,他九岁,小小的我要养一个小小的他。
所以我们远远离开了京城,这里会戳伤疤的东西太多了,这里两个小孩子要活下去也太难了。
临走的那一天,二少爷小声叫了我一句,他唤我:「阿姐。」
从此尽管山长水远,前路多艰,所幸,我又有了一个亲人。
临风镇是个好地方,民风淳朴,物产丰饶,我凭着夫人和萧府学堂教的学问,顺利在一家绣庄做了账房先生的学徒。
工钱虽然不多,也够衣食着落了。
如钦不让我再叫他二少爷,但他毕竟是,所以我不愿意让他也出去做工。
我发现他偷偷在做酒楼跑堂的时候,他已经能熟络地在店门口张罗各路熟客进门,一点都没有在家一天都不言语的样子。
我伤心地第一次抽了他竹棍:「萧如钦,你爹是大昭最年轻的状元,你娘是京城闻名的闺秀,你怎么能、怎么敢去做跑堂这种迎来送往的营生!」
我没说的是,就连我,都不敢再耍街头那一套,深怕辜负夫人教了我这么多东西。
他只是任我打,一句也不辩解,末了才低低说了一句:「阿姐,我想读书,很贵。」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自然是很贵的。
不说束脩书本,就是日日要消耗的纸张,一沓也够我们吃好几日的饭。
我却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才是夫人的孩子,是我错了,还把他当从前那个傻少爷。
既然他想读书,就更不该在赚钱这种事上费心,我辞了绣庄的活计,走进了镇上最有钱的李员外家。
当初摆在我面前的活计有两份,一份是绣庄的账房,一份是给李员外家的小姐做伴读。
做下人的,总有一份忠心的痴,我原打算这辈子不再入别的府邸,但现下也顾不得了。
临风镇像我这样识文断字又愿意做伴读的姑娘基本没有,所以李家给的报酬很丰厚。
我把如钦送入了学堂,也再一次把自己送入了后宅。
这世上的后宅从来都是萧夫人少,李小姐多的。
李茹是个典型被宠坏的富家小姐,她一定要找个读过书的下人,不过是去京城的时候丫环出了丑,招了那些名门闺秀的嘲笑。
其实不过都是些八九岁小孩的玩笑话,她心里就是过不去,一定要找个懂学问的。
李家也不是没想过从京城买现成的,但他们虽是临风镇的首富,在京城,却不太够瞧。
李夫人本想买我的身契,我隐了在萧家的经历,只说自己也是出身京城读书人家,他家还没有人做官,张扬不起,这才作罢。
去李小姐院里那天,她围着我转了很久:「你真的是从京城来的?没有骗我?」
我安静地点了点头,她伸手往桌上一指:「那就先抄书吧,让我查验查验水平,就这么点书,不至于还会抄错吧,我提醒你,纸墨可是很贵的,浪费了我饶不了你。」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哪里是想找伴读,这分明是把我当成了那伙贵小姐的替身,折腾不了贵人,便要拿我撒气。
我原以为我能用我的圆滑和生存智慧过了这道坎,却忘记了她还是个孩子。
不是我这样吃百家饭长大,需要看眼色才能活下来的假小孩,而是一个真真切切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
所以她不用顾忌大人才会考虑的名声闺誉,也听不懂我话里暗示的那些大家大族挑媳妇的条件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很单纯地凭着自己的本心做事,那就是,针对我。
起初还打着考核的名义暗地里来,时日久了,也不见我辞工,她小小的脑袋也明白我是缺钱的,便不满足于此。
小孩子的恶是如此简单直白,不让人疼,怎么能叫折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