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啼哭,就被人提起,掰开双腿,「是个丫头。」
身旁的丫鬟拿着白布捂住我,哀叹道,「唉,可惜,夭折了。」
尚在襁褓中的我发挥了人生中的巅峰演技。
我缓缓地停止挣扎。
负责检查的丫鬟没怀疑一个婴儿会憋气。
她用手探了探我的鼻息,就将我用白布裹住,带出门,扔到乱葬岗。
我被白布裹住,挡住了视线,这也让我的听觉被放到最大。
窸窸窣窣的啃噬声和呼啸的风声混杂,犹如孤魂游荡。
我号叫起来。
过了很久,一双手将我脸上的白布掀起。
得救了。
3
再次醒来是在颠簸的马车里,丫鬟掀开了我的襁褓,对着一雍容华贵的美人道,「是位小姐。」
美人轻叹,「在乱葬岗这么久都没死,她命不该绝……」
「主子,她是荣华郡主的女儿,留下她要是被那位知道了,咱们担不起。」
荣华郡主?
我咯噔一下。
怎么和我看过的那部小言情里的头号恶毒女配名号一样。
4
猝死前,我刚好在追一部小说——《嫡女卿歌》。
一本古早玛丽苏小言。
大致讲的是大启朝将军之女裴卿歌,天真烂漫,面对继母和妹妹的针对,她处处隐忍,偶然发现母亲是被人害死后,她擦干眼泪,揭穿继母和妹妹的阴谋,为母报仇。
同时她和太子,先婚后爱。
两人之前经历你爱我我爱她你不爱我了我爱你你又爱他……你听我解释我不听你要听我不听……的虐恋剧情。
这期间,她吸引了无数男配。
疯批王爷,儒雅世子,爽朗首富,清俊太医,少年将军,腹黑首辅……
甚至还包括几个她。
而我,成为了里面的前期头号恶毒女配,荣华郡主的女儿。
为什么是头号,因为她要和女主抢男主。
为什么是前期,因为她下线得比较早,在小说的前半段。
5
我满脑子都是剧情,没注意到我又换了地方。
那位美妇将我交给一画着浓妆的老嬷嬷。
「你好生养着她,记着,她不能接客……」
接客啊,什么,接客?
「夫人,您说笑了,咱们青楼哪有不接客的……」
美妇扔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老鸨的语调一转,「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6
就这样,我在青楼安顿下来。
老鸨收了钱,将我丢给年纪大了的红菱,便不再来。
头五年,我的日子很安生,那位美妇每年都派人送来大量银钱,老鸨喜笑颜开,甚至允我读书断字。
可到第六年,银钱断了。
我从二进的客房搬到了大通铺的柴房。
读书自然也断了,老鸨说没钱,我开始端茶送水,干各种杂活。
第一次干体力活,我累到手提不起。
红菱叹息着替我揉手,她呜咽着说,「小鱼儿,你要认命……」
我转头看着她,仿佛预见了我的将来。
7
为了将来不接客,我开始展现我的伶俐,干活也愈加卖力。
凭借着九年义务教育的数学底子,我挤走了账房先生。
倒不是算得多好,而是,我不用钱,还能干其他活。
老鸨对我的态度好了几分。
院里的姐姐们大都对我挺好的。
闲暇时,她们教我绾发,教我琵琶,教我梳妆,教我……
如何取悦男人。
她们把她们的一切都教予了我。
8
景佑三十六年,除夕夜,我迎来十岁生辰。
半月后,明月楼分来了一位官家小姐,豆蔻年华。
她爹是大理寺少卿,被卷入谋逆案,获罪流放,其家眷成为官妓……
我恍然,原来,那夜勒令全城宵禁,连皎月楼也关门谢客,是因为那场书中的凌王谋逆案。
这也是小说的结尾,凌王勾结了匈奴,发动宫变。
小说里写着,那天,整个皇宫笼罩在血色之中。
到处都是死尸,有撞柱而死的文官,有被削掉半个脑袋的羽林军,还有无数死在乱刀下的太监宫女……
血流成了河,流出宫门,染红了半个长安城。
那一日的长安城,连天都是红的。
而边关也不安稳,凌王交出了布防图,换取宫变的兵马。
可他终究棋差一步。
太子带着兵马从蜀地赶来,结束了这场动乱。
动乱平息后,先皇处死了凌王,诛其外家宋氏九族,囚禁了剩下二王。
一月后,太子登基,遣散后宫,立裴卿歌为后。
帝后和谐,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世佳话。
至此故事结尾。
9
新来的那位官家小姐,不吃不喝躺在床上。
楼里的姐姐们轮番去劝过,她还是面无表情。
三日后,老鸨耐心耗尽,她吩咐我们晚间将她抬去黑屋。
我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楼里新来的烈性的女子,若是不服管教。
都会被扔去黑屋,一个铜板就能上,一整晚都得接客,曾有位姑娘一夜接了十七位,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下体溃烂……
往来的客人都是这皇城之中最粗鄙、最卑贱之人,脚夫,倒夜香的老叟,甚至还有乞丐……
老鸨给取了个名字,叫折梅。
她曾得意洋洋地同我们诉说,这个方法是她独创的,再烈的女子,也撑不过一晚,
她们会被打碎脊骨,碾碎自尊,再也无法傲气……
10
那位一直柔弱的官家小姐出来后就撞了墙,老鸨急得得骂娘,这是官妓,若是无端丧命,她也要脱一层皮。
我偷偷对红菱说,她不会死了。
红菱诧异,「为什么?」
「寻死未果后,很难有勇气第二次寻死。」
「何况,她一开始就不想死,从大牢到青楼再到接客,她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未寻死,她想活,只是一时未想开……」
这日,轮到我送饭,进了门,我便自顾自地开始倒茶。
「你识字吗?」
床上的官家小姐动了,她转头看着我,点点头。
「那你会作诗吗?楼里的姐姐识字的很少,要是你会作诗说不定能当花魁……」
她惨然一笑,「花魁,哈哈哈,花魁,还不是一样,半点朱唇万人尝,在男人身下苟延残喘的玩意儿……」
我拍拍她的肩膀,「换个想法,你一点朱唇尝万人,你还可以将那些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享受他们为你争风吃醋!」
「……」
她转过头,盯着我,半晌才开口,「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出生就被扔到这儿了。」
她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话。
「我没得选,楼里的姐姐也没得选,可这样我们难道就不活了吗?凭什么……」
我将饭菜递给她,退出房间去。
临走时,我对她说,「我没得选,可我还是想活得好一点……」
11
那天后,那位官家小姐开始进食,她慢慢恢复。
她说她叫薛萤儿,楼里都叫她萤儿姑娘。
十天后,她再次接客,不,应该是第一次接客。
第一次,没有药物,自己走进房里接客……
那日天明,我替她烧水沐浴。
她坐在浴桶中,狠狠刷着身上的红痕,眼泪滴进桶里,「我爹爹教我人要有礼义廉耻,他教我女儿家要自尊自爱……」
「我娘和我妹妹在牢里咬舌死了,她们让我一起,她们说死了总比当妓强……」
「可我退缩了,我不敢,我不敢死,我对不起爹爹——」
我站在她身后,打断她,「人要先活着才有什么礼义廉耻……」
薛萤儿的哭声压着喉咙里,我知这是她的悲鸣,是对命运的控诉。
若是她没见过光明,她或许能忍受黑暗,就如青楼中的我们。
可她曾是天骄,曾是明珠,她活在光明之中,接受着三纲五常,礼义孝悌。
一朝跌落云层,困陷于黑暗之中,满身污垢,想要活着就得做她们曾经最鄙夷的事……
她无法接受,可又不得不妥协。
她在被撕扯,被过往的教导,被书院的三从四德,还有往日的骄傲……
我轻轻搂住她,轻叹,「死才是最轻松的,活着很难,可芸芸众生,又有几人活着容易,难道就因此不活了吗?」
「我们要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改变,哪怕是苟活……」
「跟生死比起来,以色事人算个屁!」
12
薛萤儿很快融入青楼生活,她在闲暇时会教我们认字。
楼里的姐姐们大都来了,红菱也来了,她说,她想学会她的名字。
13
我十一岁这年,一位世子用黄金千两赎走了花魁姐姐。
她欢天喜地地同我们道别,所有人都说她是苦尽甘来,从此享福了。
虽说是个妾,但到底上岸了。
只有老鸨在骂她,说她傻,「人家什么没见过,会被你这么个玩意儿迷住眼?等着瞧吧,享什么福,不过是一件华贵的玩意儿罢了……」
绿意悄悄同我咬舌头,「妈妈就是酸。」
14
同年,冬,皇上驾崩,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元。
小说终于迎来了尾声。
封后大典共进行了五日,普天同庆,皎月楼也难得的歇息。
我跟着人群走在街上,听着礼仪官宣读皇后封号。
艳阳冬日,我却浑身颤抖。
裴明珠。
皇后,不是裴卿歌!
15
跌跌撞撞地回到皎月楼,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我拼命回想着,剧情的细节。
可是十多年过去,那些记忆早已模糊。
我问萤儿,她认识裴明珠吗?
「裴明珠?中规中矩吧,她的风头都被她姐姐盖住了,我对她印象不深。」
「不过她命不错,谁能想,最后是成王登基……」
我瞪大了眼,嗓音拔高,「成王?」小说里的镶边男配?连属性都没说的男配配配配……
我结巴着问,「登,登基的不是太子吗?」
「成王不就是太子?」萤儿疑惑地看着我,有些不确定问我,「你说的,不会是先太子吧?裴卿歌的夫君?」
「他早在景佑三十六年春,就坠马身亡了,你不知道?」
16
景佑三十六年春,我高烧十日不退,在红菱的小院里休养了整整一月,几乎与世隔绝……
等我出来,事态已经平息,毕竟太子什么的,离我们太远了。
或许嫖客里有关心的,但我还未接客,无法得知。
楼中的姑娘们也不会在闲暇时特意谈论这些,我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多攒钱,哪些客人好相与。
甚至脸上的褶子如何少一些都比一个太子的去世更能牵动我们的心弦……
曾经的我认为剧情是不可逆的,每日关心的是如何生存。
可如今,剧情改变了……
男主死了,女主也不知所终……
我是否也可以,摆脱这宿命。
16
十三岁这年,在萤儿的教导下,我学会了吟诗作赋,才名初露。
我日夜苦练着琴棋书画,绿意悄悄问我是不是想当花魁。
我告诉她,我想回家。
绿意闻言怜悯地看着我。
因为,老鸨一直说,我是捡来的。
才怪,我是有家的。
只不过,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