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湛此生最为落魄潦倒的时候,已粮断水绝两日。他单枪匹马追击叛军,虽将对方大将斩杀,但肩上被一箭贯穿,旧血凝成痂,将衣襟粘黏在皮肉上,新血还不住往外渗。他支撑不住,坠马滚落山林,头被撞破,眼前像笼着一层旖旎的红纱。神志愈发昏沉,以至于身体痛感渐微。
「当兵的——」有个姑娘脆生生的喊,似乎想扶起他,但他浑身无力又发起烧,拉扯间那姑娘拽断了他贴身玉佩的穗子。
最后一刻,容湛看见那穗子断成两截躺在泥泞里,他想,大约他这一生也当就此断了,他彻底陷入混沌。
容湛再醒来,眼前模糊一片。
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当兵的,你昏睡两天,可算醒了。」她的身形灵动如小鹿,一手摁住想强支起身体的容湛,「可别逞强,小伤兵,只安心躺着吧。」
她欢喜的在门边喊:「祖母,他醒啦。」
「姑娘是谁?这是哪里?」容湛盯着眼前一片虚无。
那姑娘充耳不闻,急问:「当兵的,你别怕,我叫柳如琢,前日偶遇你伤重昏厥,便把你带回家里医治了。大夫说你身上伤得重,加之撞了头,眼睛有段日子看不清了。我外祖母正在院子里给你煎着药呢。」
柳如琢?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好名字。
她毫不避嫌的坐到床畔,容湛倏尔嗅得她身上裹挟青草药香气。透过眼前的氤氲迷蒙,他窥得艳阳穿过窗台倾泻在她的麻布衣裳,为她镀上一层辉光。
他已辗转生死边缘多回,却此刻为她的圣洁与灵动心念微动。
一个老妪进来,容湛从依稀可见的轮廓判断她勾头驼背但还算硬朗。言语间才晓得老妇是柳如琢的外祖母,儿女早亡,她虽孤身一人、箪食瓢饮,却也拉扯大了外孙女柳如琢和孙女林瑞香。不过林瑞香身子顶弱,先天带了心症,因着如琢当日不慎拽断容湛佩玉的穗子,趁林瑞香到镇上医馆将养,便托她穗子一并带了去比着重新打一绺。容湛几次提出要将佩玉作为酬谢,柳如琢皆推拒不要,直到副将率一众人等找来,容湛走得匆忙,她攥着那块玉,终究没追得上他的快马。
再见到如琢,恰逢与叛军交战得胜。容湛一身戎装,意气风发。正要回到营帐,却远远听见营门外小兵喧闹,不住皱眉——他律下极严,眼里揉不得沙子。
远远听的一句,「军营重地,女子怎可入内?」
有个娇小身影,提溜着一个香包,「我是来找容湛的,还他个物件。」
小兵正要怒斥她直呼将军姓名,便被容湛喝道,「不得无礼。让她进来。」
那香包里竟然是一条穗子。
「容湛,新穗子打好了,我来还给你。」
容湛好气又好笑,「如琢姑娘,我既把玉佩赠予你,收回一条穗子做什么?」
那姑娘的眼亮晶晶的,「你给我的才是我的,你只说了送我玉佩,又没有要将穗子也给我。」
容湛失笑。她来的路途遥远,他便让她住进自己的主帐,自己挪到旁的营帐。原本只是一天,但没料想次日伤兵不断,柳如琢便要求留下来照顾伤兵。容湛反复推脱无果,又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便默许了。
她极能吃苦,一开始还有些畏血,看见触目惊心的伤口便揪心得手抖,但没几日她逐渐适应,全身心投入医治之中,随军大夫收了她作女弟子,伤兵谢她救助,副官赞她能干,连战马也不抵触她喂食的粮草。
容湛看到她认真的神情,心思微动。她不像他所见过的京中贵女,一个个像精心修剪打理过的盆栽,一眼望去似乎形态各异,实则都一样的循规蹈矩。
柳如琢是一棵岭南多见的苦槠,无论苦寒酷暑都能在瘠薄土壤中生长,成为一方荫蔽,为人防风避火。
但真不该以酒解酲。
叛军提出议和当日,军中早早备下庆功宴。他醉得一塌糊涂,早忘记是她住自己的营帐里,径直走到榻前栽下去。惊觉她在,起身不及,慌乱间她轻拽他的袖口。
容湛已娶妻,对人事并非不解。
柳如琢是喜欢他的,他知道。
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她满眼盈着情意冲淡,虽没念过学,讲不出什么酸文涩语,却说了一句,「容湛,我不当你是将军,我也不会叫你作将军。你在我心里永远是那天,很脆弱的容湛。」
大抵,他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有人知道他也是脆弱的,第一次不把他当作高门子弟,第一次有人在他身前没有矫揉造作。
外是北风呼啸,内是春色良宵。
再后来,叛军议和不过三日便毁约攻城,容湛又四战叛军,捷报频传。等大获全胜率军凯旋抵达京城时,柳如琢已有孕六月。
不精彩。
黑暗中,我望着黑压压的床顶,装作熟睡,不再接话。
次日晨起,我叫来春香,她正抬着一钵百合进门,花香扑鼻,我捻起一株,细细把玩,忽而指甲一掐,根茎同花骨朵便断裂开来。
「一是找个知根知底的差使,查清楚柳如琢房中的丫鬟小厮们家中都有哪些人、可有什么难处;二是让二哥即刻派人到边地帮我办一件事。」
我事先合计过。请父亲帮忙不妥,万一生出旁的枝节便弄巧成拙;大哥卓承远在西域都,更是鞭长莫及。但岭南节度使蒙胤起兵造反兵败后,皇帝为保岭南新任官员尽职尽忠,已委派我二哥卓仁赴岭南任监州,临沧州边地不过三四日脚程,这事要他帮我做再合适不过。
掐断的百合坠地,是至纯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