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上京城,定文帝十九年八月。
孟念舒一身大红嫁衣,腰间却别着宝剑,等在通往皇宫那唯一一条御道上。
秋风吹动孟念舒如墨般的长发,她听着喜庆喧闹的唢呐声由远及近,眼中压着沉沉的波澜。
绵延十里长街,红绸铺就花轿路。
御道那头,当朝太子顾嘉许一身红袍踏马而来,龙章凤姿,不外如是。
迎亲队伍在他身后绵延,十六抬花轿华贵非凡,只是,里面坐着的新娘——不是自己。
孟念舒眼中波澜翻涌,沉步上前挡在了那队列之前。
顾嘉许面色一沉,勒马停下,看着孟念舒冷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话好似一把长刃插入孟念舒心中,令她疼痛难忍。
他今日应该娶的,是她孟念舒。
可她在将军府等来的,却是他出宫后就转道去迎林瑟瑟进门的消息。
她知道,这是顾嘉许对她的羞辱,但她却不能生生受了这羞辱。
只因她姓南宫,南宫家军的南宫。
孟念舒的语气止不住的轻颤:“太子殿下,今日陛下亲自下令,是让你我成亲,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顾嘉许不以为然:“孟念舒,似你这般蛮横无理,无才无德,如何配得上太子妃之位?”
这话一出,今日她已成为上京城的笑柄。
孟念舒心中揪做一团,但她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剑上前一步:“无论臣德行如何,总之,殿下今日都不能将林瑟瑟带进东宫!”
“噌——”一声。
她手中长剑出鞘,下一刻,剑锋挑起了那花轿的门帘。
孟念舒看着里面吓得花容失色的林瑟瑟,冷声开口:“林瑟瑟,你为丞相之女,无媒无令,甘愿就这样被草草抬进东宫做个妾室吗?”
林瑟瑟白着一张脸,掀起自己头上的流苏珠帘,从花轿里走了出来。
她为难地看向顾嘉许,怯弱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顾嘉许脸色一黑,目光似箭一般投向孟念舒:“你就这么上赶着让本宫娶你?南宫家满门英烈,从未出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
孟念舒持剑的手颤了颤。
她转过身,看着顾嘉许面上毫不遮掩的厌恶,喉咙涩紧。
“若我今日让你将她带入皇城,才是真的没了脸面。”她收起剑,隐去自己眼里的难过,却逃不过眼眶涌动的一抹红。
“我不逼你娶我,但是我南宫家的名声不容任何人侮辱。”
说完,孟念舒毅然摘下头上嫁冠,重重地丢在地上,重新翻身上马,策马扬长而去。
阳光打在她大红的嫁衣上,翻涌着热烈的鲜红,消失在御道尽头。
顾嘉许看着地上那摔碎的嫁冠,脸色难看至极。
他看着林瑟瑟期盼的眼神,眼神一沉,却是转头对侍卫吩咐:“送林小姐回相府。”
朱红宫门里,长灯照夜。
皇宫太庙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响。
“逆子!南宫家守我姜国北境百年,世世代代战死疆场!到了阿玥这里,死得只剩下她一个孤女,你今日这般待她,怎对得起诸位先帝英灵!又怎对得起南宫家世代忠魂!”
皇帝看着跪着的顾嘉许,脸色铁青。
顾嘉许神色微变,但语气冷淡:“想要补偿南宫家,有很多种方式,不必非要我娶她。”
皇帝看他如此,气得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你给我跪在这里好好想想清楚!”
御书房。
孟念舒早已换下嫁衣。
皇帝摇头叹气:“阿玥,顾嘉许今日胡作非为,委屈你了,朕已经罚他跪在太庙思过。”
孟念舒眼神微暗:“陛下,世间情爱勉强不来,臣不怪太子殿下,还请陛下收回责罚。”
第二章刺客
太庙。
灯影绰绰,将跪着的顾嘉许身影拉长。
不知哪面宫墙外,打更人敲着梆子一下一下在耳畔渐远。
孟念舒沉默上前,良久,她才低哑着声音开口:“我只想知,你为何这般不愿娶我?”
顾嘉许身影未动,只冷淡道:“本宫厌你。”
四个字,轻轻飘飘,却又如一颗巨石沉沉压在她心里。
她是将军,自以为早已心肠似铁,却又为他生出百般痛楚。
孟念舒再问不下去,她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太庙门口。
她声音暗哑:“陛下说你可以起来了。”
顾嘉许没有起身,冷冷道:“我不会领你的情。”
烛火摇曳,将孟念舒的影子照得晃了晃。
她没有回头,走出太庙大门,冷风吹来,拂走她眼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波光。
身后顾嘉许转头看向她决绝的背影,胸中怒火上涌,攥紧了手。
太子弃婚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三日后,皇帝特地为孟念舒举办宴会,以示恩宠。
余晖斜照,朱红宫门次第而开,孟念舒一路走向举行宴会的德光殿,每一步却都隔上了回忆的窗。
她本与顾嘉许青梅竹马,这深深宫墙中,每一寸都留有他们共同回忆。
脚下的青石板路,他们曾牵手一起从这里跑过。
前面不远处的金云台上,他们一起钓过鱼,下过棋。
往事历历在目,分明岁月静好,可他和她却已经物是人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越走越远。
也许是那年兄长战死,她接手南宫家军……
又或许,是在爹爹战死那年,她拿起剑策马奔向北境开始……
她与顾嘉许,终究有缘无分。
快到德光殿,身后突然有脚步声接近,孟念舒回头,就看见一身锦袍的林丞相。
她拱手行礼:“林相。”
林丞相忙赔笑拱手:“南宫将军客气了,本相该向你赔礼才是。拙荆不识大体,趁我下江南巡查之际想将女儿嫁入东宫,本相昨夜方归,实在羞愧啊……”
孟念舒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嫁女这样大的事情,林丞相不可能不知道。
孟念舒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微微拱手:“阿玥自然不会和无知妇孺计较。”
德光殿。
孟念舒一进殿,皇帝立刻说:“阿玥,你坐到太子身边去。”
孟念舒身形僵了一瞬,转头去看顾嘉许,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他眼中的反感与不悦。
她紧抿了唇,硬着头皮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
顾嘉许端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她。
孟念舒眼神微暗,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她忍不住偷偷用余光去看顾嘉许,却见他遥遥举杯,而举杯的方向正是
女眷方向的——林瑟瑟!
两人举杯对饮的样子,仿佛心心相印,而自己就是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
孟念舒低下头,用喝酒掩饰绷直的唇角。
酒水甘甜,入口却是苦涩的。
孟念舒不禁苦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喝酒就是和顾嘉许一起——偷喝了陛下三十年的陈酿。
醉醒之后,两人还被罚扫了整个东宫……
当年也曾情投意合,两小无猜。
如今那些感情却像这酒,由甜变苦。
殿上响起一阵鼓乐,群臣饮宴,一群舞姬踩着鼓点上前,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忽然,杯中酒泛起一阵细纹。
有人一声惊叫:“刺客!保护陛下!”
第三章退婚
孟念舒愕然抬头,一道银光闪过,一柄长剑却是冲顾嘉许后心口的位置刺去。
而顾嘉许的注意力此刻全在皇帝那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机。
千钧一发之际,孟念舒插身挡在寒光前,用身体生生受了这一剑!
“噗——!”一声,长剑从肩头穿过。
顾嘉许转过身,便见那鲜血顺着剑锋徐徐往下滴落。
他脸色大变,没有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在颤抖。
耳边嘈杂成一团,孟念舒却镇定无比,反手一剑击退刺客。
……
镇国将军府。
有人推门而入,一阵风吹来,吹散屋子里氤氲的药香。
躺在床上的孟念舒猛地睁眼,手伸向床边宝剑。
顾嘉许脚步一顿,眼神立刻冰冷下来。
孟念舒见是他,这才放松下来。
她肩上伤势在猛然动作之下已经渗出血来,但她表情一丝未动,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顾嘉许走到她跟前,看到她苍白的脸,眼神复杂,语气却颇不耐:“父皇让我来看你。”
孟念舒知道,他八成是不会主动来找自己的。
她没有一点意外,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伤心:“多谢太子殿下。”
她语气克制又恭敬,顾嘉许却深深皱起了眉,为这话里的距离感莫名不悦至极。
他忍不住冷嘲:“谁要你为我挡剑的?以后不要再多管闲事。”
孟念舒心里一阵一阵地钝痛,她勉强一笑:“你是太子,保护你是我的职责。”
顾嘉许瞬间黑了脸,但还没等他说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亲卫南宫岩匆匆赶来,面色着急:“将军,宫宴那日刺客找到了,是您手下的彭参将!他认罪后已经咬毒自尽了。”
孟念舒心中一沉,彭石跟着她这么多年,刺杀太子的主使便直接指向自己。
南宫岩又道:“皇上让您不必忧心,他相信绝不会是你。”
孟念舒刚松了一口气。
“孟念舒。”顾嘉许的声音冷冷响起,眼神锐利如刀:“你别以为父皇没看出来,就能瞒过我。那个彭参将行刺本宫,不过就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孟念舒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他眼中满是不屑:“你想让本宫看着你舍命相救的份上,答应娶了你!”
孟念舒定定的看着顾嘉许,良久,苦笑了一声:“臣还不至于牺牲一条人命来算计感情。”
她爱眼前这个男人,无可否认。
但,她为自己这一生选择的结局,便只有马革裹尸。
生于乱世,簪缨世家,国在,才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
她眼波如水,深藏着无法再说出口的情感。
顾嘉许却眸若寒霜:“孟念舒,早晚有一天,本宫会把你虚伪的面目撕下来,让人看清你心机多深!”
孟念舒的心感到疲惫,不想再做任何解释。
“太子殿下,北境形势紧张,臣不日就要出征,就算臣心机再深沉,也请等臣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再说。”
这话一出,顾嘉许顿时烦躁不已。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孟念舒,唇角紧绷,最终甩袖而去。
御书房。
皇帝接过孟念舒呈上的军需册子,刚翻了几页。
案桌前的孟念舒却突然跪在地上:“陛下,臣……想与太子殿下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