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你要记得阿父。」父亲努力将我用麻布裹住，可怎么也遮不住身上的脏臭。
我抬手擦了擦阿父的眼泪，努力地点点头：「我会记得阿父的，我也会记得阿姐、阿妈、阿弟，你们我都会清清楚楚地记得。」
阿父抬手擦了擦我的脸蛋，粗糙的手掌让我的面颊痒痒的。
「记住，你叫魏丫丫。」
「嗯，魏丫丫。」我使劲点头，努力让父亲明白我真的记住了。
说完，父亲便将我往那大门一推，扭着头向巷子深处走去。
我想要去追阿父，却被人一把从后颈提住。
「丫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齐府的人了。」
我哭着挣扎，却挨了嬷嬷几个巴掌。
她说，来齐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忘记自己的曾经。
我记得，我叫魏丫丫。
那一年，我四岁。
3.
嬷嬷虽然看着凶，但心肠却实在是好的。
她用没有半点杂质的水将我洗得干干净净。
我觉得我从小都没那样干净过，就连指甲缝里都没有半点污垢。
她还带我穿新衣服，新衣服香香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香的衣服。
我知道，嬷嬷对我好是因为我们都是一个渠洼村的。
只不过教规矩的时候嬷嬷会很凶，她拿着戒尺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我的手心，直到我不会出现半点错处。
她说，这世上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只要活着，就都还有希望。
我点点头，我来齐府，就是让我的阿父阿妈阿姐阿弟都活下去。
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学，让自己也活下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春秋。
齐府的日子实在好，我脸上甚至慢慢圆润了起来。
嬷嬷将我打扮得干干净净带我去见了大夫人。
嬷嬷听说，大夫人要给嫡少爷挑选养在身边的丫鬟，这会是个过上好日子的机会。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跪在一排人中，将自己的头低了又低。
跪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郎走了进来。
看着也不大，不过七八岁。
他在我们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一会让这个抬头，一会让那个抬头。
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说道：「我要她。」
嫡少爷一共挑了三人，他说我的眼睛圆圆的，很是好看，于是赐名琥珀。
我跪下谢恩，心中却想着，我叫魏丫丫。
大夫人说，跟了嫡少爷，以后就便要尽心尽力地伺候嫡少爷，心中只能装着嫡少爷一人。
我还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依旧乖顺地垂头，规矩地行礼。
直到大夫人叫人将我的嬷嬷、蓝玉的姑母、碧玺的舅舅拉到院中的时候，我才察觉到不对。
大夫人抬手，从她那好看明艳的唇中只吐出来了两个字：
「杖杀。」
我看着他们把挣扎的嬷嬷压在长凳上，抡起长板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嬷嬷的脊背上。
不过才下去三下，嬷嬷的身上就已经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红。
嬷嬷的惨叫在庭院中格外明显。
我全身都颤抖着，眼泪争先恐后地往出跑，可全身僵硬，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嫡少爷轻轻将手覆盖在了我的眼睛上：
「琥珀这样好看的眼睛，还是不要见这般污秽了。」
嬷嬷在庭院之中只能拼尽全力喊着：
「丫丫，不怕。」
「丫丫，不怕。」
「丫丫，不怕……活下去……」
就是这样，嬷嬷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没有半点声响。
蓝玉和碧玺早就挣脱了其他人的束缚，趴在她们亲人的尸体上痛哭。
而我的眼睛始终被嫡少爷罩着。
直到大夫人命人将他们的尸体抬下去，嫡少爷才放下了他的手。
我还没有缓过神，就感受到大夫人斜着眼将我仔细打量。
嫡少爷挡在了我的面前：
「不过四五岁的孩童，还请母亲宽心。」
大夫人冷眼瞧着，始终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让嫡少爷带我们离开。
嫡少爷说，从今日起我们三人只属于他，只属于齐修明一人。
我明明叫魏丫丫，如今却叫了琥珀。
那一年，我五岁。
4.
我终于知道在外面的人饿得啃树皮的时候，齐府为何还能顿顿有肉。
齐修明的父亲是当朝宰相。
为了让齐修明认真学习，专门将他打发到这片穷山恶水的地方修炼心性。
我很喜欢嫡少爷，也很不喜欢。
喜欢是因为他给我们找来许多厉害的老师教导琴棋书画，让我们三人与府中其他婢女皆不同。
不喜欢是因为他总让我们做一些我们所不喜爱的事情。
他让蓝玉姐姐杀人放火，让碧玺姐姐周旋众人。
至于我，他让我陪他下棋，一下便是一整天。
「琥珀，你不专心，杀敌就该断其生路，不留一丝生机。」
齐修明的扇子敲在了我的头上，打得的发髻颤了又颤。
我抬手揉了揉脑袋：「既是留他人一丝生机，也是给自己留一丝生机。」
齐修明抿着唇，抬手又将扇子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琥珀，这种错误不该再犯。」
我点点头，嫡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蓝玉姐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的是厨房送来的粥品。
「少爷，吃一点东西吧，这样坐了一日了。」
齐修明将扇子收了起来，从一旁拿了兵书递给我：
「琥珀太愚笨，多看看书。」
我接过书，迟疑地点点头。
齐修明一向不会说我笨，今日不知怎么了。
可他也没有继续理会我，一手端着粥，抬眼看向了蓝玉姐姐：
「交代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蓝玉姐姐冷冷地回答：「一十二口，全部解决。」
齐修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粥递给了蓝玉姐姐：「爹爹送过来的血燕，你多喝一点。」
蓝玉姐姐顺势跪坐了下来，从齐修明的手中接过了碗，一点一点地送进口中。
我翻开齐修明给我的兵书，一页一页仔细读着。
暖风吹过，夕阳洒在我们的身上，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我们三人维持着一种少有且诡异的平和。
直到蓝玉姐姐将碗中的血燕全都吃得干干净净，齐修明才开口说道：
「蓝玉，今晚进房中服侍。」
我与蓝玉姐姐皆顿住。
我们如今自然清楚，养在齐修明身边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少爷所说的进房中服侍是何意思。
只是谁都没想到会这样快。
齐修明见我们迟疑，轻笑了一下问道：「怎么，不愿？」
蓝玉姐姐抓紧了自己的衣摆：「少爷，蓝玉还想多为您做几年事。」
齐修明仔细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做事和服侍，也不冲突。」
最终，蓝玉姐姐谢了恩，也被抬进了房。
三月后，碧玺姐姐从京都回来时也开始进房中服侍。
却是我，日日与嫡少爷待在一起，他没有半分要求我进房的意思。
蓝玉姐姐时常看着我发呆，她说，我是个命好的。
周围人人都叫我琥珀姑娘。
那一年，我十五岁。
5.
嫡少爷要回京都了，我们三个自然也要跟着。
京都的繁华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们回到京都宰相府的时候恰逢上元灯节。
齐修明摇着扇子问我：「琥珀眼睛亮亮的，可是想要去玩一玩？」
我放下了马车的窗帘：「蓝玉姐姐和碧玺姐姐日日帮着少爷做事，琥珀这样倒像是只会玩闹了。」
齐修明笑着用扇子打了一下我的脑袋：
「琥珀就是要开开心心的。」
我听了他的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从不食言，说完便拉着我的手就从马车上走了下去。
上元灯节是真真的漂亮，可我的注意力都在齐修明拉着的手上。
这样亲密的举动，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他却丝毫不在意：「琥珀，跟紧我，这么多人可是很容易丢的。」
直到，我们在桥上遇见了蓝玉和三皇子。
蓝玉屈膝，向齐修明介绍着三皇子。
齐修明收了扇子，将我挡在了身后笑着和三皇子交谈了起来。
可即使隔着蓝玉和齐修明，我也依旧感受到了三皇子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流连了许久。
直至两人交谈结束，齐修明拉着我打算离去时三皇子出声：
「这位姑娘请留步，请问你是否姓魏？」
我愣了一下，还没做反应齐修明就回道：
「这是自小养在我身边的婢女，叫琥珀。」
三皇子赶忙说道：
「抱歉，我以为是我的故人，实在过于相像。」
上元节的灯是如何，我记得不大清楚。
我只记得三皇子的那句，是否姓魏？
我姓魏的，我叫魏丫丫。
可大家都忘记了。
6.
京都的日子不比在川下。
齐修明行事也更加谨慎小心。
蓝玉和琥珀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我像还在川下那般日日伴在他的身边。
也因为如此，蓝玉不知道的案情我清楚，碧玺不晓得的关系我明白。
他似乎对我并不设防。
就连假意拉拢三皇子是为扳倒太子让五皇子上位这种事，都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
「琥珀，你觉得这个局，布得如何？」
齐修明拿起了刚刚涂画过的纸向我询问。
我欠了欠身回道：「少爷的谋划自然是好的，琥珀只有一事不明。」
「说来看看。」
「少爷如何得知，九月之后将有叛军起义？」
齐修明将手上的纸放下，轻笑了一声反问道：「琥珀何时入的府？」
我微微垂头：「永昌八年。」
「为何入府？」
「因为大旱，父亲将我卖给了齐府。」
「你可知那年秋收之后，各地起义不下十数场？」
我怔了一下，知也不知。
知晓是因为那时嬷嬷一直提及此事，不知是因为我在相府中不可再提及任何关于嬷嬷的事情。
齐修明见我不做回答，便又拿起扇子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
「愚民是最容易被煽动的，纵使没有人领头，只需穿插一两颗棋子，便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们起义。」
我依旧垂着头，不作回应。
「琥珀在想什么？」
「我在想，少爷这般聪慧，那琥珀这颗棋子的作用又是什么呢？」
齐修明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晦暗的室内陷入了沉默。
直至蜡烛中的蜡油爆响了一声，他才回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