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我便意识到了,在家庭这个舞台上,我永远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
主角来了,而我自然要退居后台。
妹妹的名字在所有人的关注下诞生。妈妈一锤定音,带着笑容用鼻子蹭了蹭妹妹的脸颊。
「蒋悠悠。」
「就叫她蒋悠悠吧。」
所有人热热闹闹,欢喜鼓舞,好幸福。而我呢,欢乐好像总是离我格外的远。
我靠着医院里发灰的墙壁,握着铅笔在新发的课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蒋又又。」
我不明白妈妈念我的名字时为什么表情总是那样愤怒,咬牙切齿地仿佛我是人见人恨的怪物。
她念妹妹名字时则是嘴角上扬,语气婉转亲切,表情更是柔和,妹妹什么都没干,就轻而易举地讨得了妈妈所有的爱。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妹妹才是公主。
公主一出生便获得了大家的喜爱,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什么都没干,皮肤皱巴巴的奇怪地像一个外星人,但依旧无所谓。
而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滑稽的跳梁小丑。
2.
我对妹妹谈不上喜欢。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夺走你一切的小偷。
尽管她偷走的是微小的不能再小的爱。
年幼的我只觉得爸爸妈妈和妹妹在一起时总是格外刺眼,胸口闷闷地就像一口气吞下了一整个馒头。
我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
我看着爸爸做奇怪的鬼脸去逗妹妹,妈妈哼陌生的歌谣去哄妹妹睡觉。妹妹睁开眼了,不哭也不闹,乖巧懂事极了,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老师说,让我们在各自的画本上画上自己和家人的颜色。
妈妈是红色,爸爸是蓝色,妹妹是粉色。
可我呢?
我扭头看了一圈,其他小朋友都在兴致勃勃地画着,没有一个人在此刻抬起头来。
我是什么颜色的?
我该是什么颜色的?
我举起画笔思考了很久也不知道。
我能做的只有努力地融入。
爸爸工作升迁后变得繁忙,一连四五天都没能和我说上一句话。我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逗爸爸笑的好办法。
我学着爸爸逗妹妹的模样,为爸爸展示着自认为很好笑的鬼脸。
可爸爸为什么不笑呢?
爸爸被吓了一跳,眉头皱得死死的,随便从沙发上拿了个玩具塞到我的手里,「又又乖,爸爸累,自己去那边玩会儿。」
我看着手里不符合年纪的幼稚玩具,刚想说我已经过了玩这个东西的时候了。
爸爸又起身把我手中的玩具抽走,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又呀,这个玩具容易吵到妹妹,你不是最爱看书吗?去看会儿书睡觉好吗?」
我不开心地撇嘴,因为爸爸从来不知道,书本是我唯一的玩具。
而我不喜欢看书。
3.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的时间让我逐渐适应了被父母忽略的生活。
妹妹开始跌跌撞撞地学起了走路。
她格外开朗,尽管摔了也只是坐在地上乖乖地等人抱起来,出去玩时逢人就露出甜甜的酒窝,圆溜溜的眼睛笑眯眯的,咿咿呀呀地说着口齿不清的话。
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可大概是我长的太吓人的缘故,妹妹见我时总是怯生生的,不敢离我太近。
我真有这么吓人吗?
趁着妈妈出门,我难得胆子大了些,拉着妹妹的小手,拿着镜子端详着我和妹妹的脸。
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吗?唯一不同的是在我的眼部有一个巨大的青色胎记。
于是我不服气地对着妹妹说,「我是公主,你是冒牌的!」
妹妹没听懂,但很捧场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容。
没人对我这么笑过。
我偷瞄了眼妹妹,心里莫名其妙有股满足感,学着爸爸扮鬼脸逗她,「叫姐姐。」
可不巧,妈妈担心不下妹妹,又折返回来,一开门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妹妹不知何时被我牵到床边,一边咯咯大笑,一边离床边缘越来越近。
妈妈一下子就把我推得远远的,大声呵斥我,「蒋又又,你干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妈妈的责骂声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蒋又又,你怎么总是这么让人不省心?」
「你知道这个家为了给你治病付出了多少吗?」
「万一妹妹摔了怎么办?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谅我们一下呢?」
妈妈的斥责声像是漫天撒下的冰雹,我站在空旷的地面上,每一字都重重地敲击在我的身上,把我砸得生疼。
我好像在这时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妈妈的身影变得好大好大,笼罩着不知所措的我,让我只一声声地重复着:
「对不起。」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眼泪在泪水里打转,脑子懵懵的,耳朵像是被包裹了一层塑料薄膜,让妈妈的责骂声变得不真切起来。
直到一个小小的手掌抓着我冰冷的手。
好温暖。
我讨厌的人,一个可恶的「小偷」,来到这个世上喊的第一个名字,不是疼爱她的妈妈,不是满眼都是她的爸爸。
而是一个经常隔着门缝,一言不发远远观望着她的姐姐。
她的手小小的,好软一个,跟没有骨头似的,却牢牢地牵着我的手指,口齿不清地说:
「蒋又又。」
「不......哭......」
4.
随着妹妹的逐渐长大,我步入小学,那件在大人眼中无足挂齿的小事却成为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刺深深埋藏进我的心里。
妹妹按部就班地进入了幼儿园,妈妈则在这个时期喜欢上了用镜头记录生活的一切。
当然,记录的是妹妹的一切。
与迟钝木讷的我不同,妹妹的活泼可爱、鬼马机灵同时也赢得了互联网的宠爱。
我时常看着妈妈对着小小的屏幕笑得合不拢嘴,每每看一些评论就要把旁边玩闹的妹妹捞到身边亲上两口。
我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宽大的袖子挽起几个褶,埋头百无聊赖地做着作业。妈妈最近总爱开直播和粉丝们聊天,镜头刚好掠过我,几条弹幕发了出来。
我听见妈妈用颇为抱怨的语气冲着镜头说道,「你说她呀?我的大女儿,平日里不爱说话,就爱抱着书一天看到晚。」
「蒋又又!过来给镜头前的阿姨们打个招呼。」妈妈坐在沙发上喊我。
我愣愣地抬头,嘴唇咬了又咬,脸一下子就白了,如临大敌似的浑身发冷汗。
「不要。」我艰难地回答了妈妈。
妈妈一副意料中的模样,压根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在直播结尾说道:「如果她能像悠悠一样再开朗些就好了,这孩子总是自己一个人闷着,从不和我主动聊天,我多希望她可以任性一点,至少不要看着阴沉沉的。」
我把书页捏得皱巴巴的,汗水滴在书页上,如同一滴水坠入风平浪静的湖里,刹那间引起一层层波澜。
那个在我认知里「我该是什么颜色?」的问题变得更加模糊。
我是什么颜色的?
我该是什么颜色的?
直播结束后妈妈去接妹妹放学。
回来后她先是一脸怪异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随后目光一转,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蒋又又,你又抽什么风呢?好好的书本你撕得粉碎。」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告诉她。
「妈妈,我不喜欢读书。」
我想告诉妈妈,我不喜欢枯燥的书本,不喜欢像豆芽似的一个个挤在一起的文字,我不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童话故事,也不喜欢那些复杂高深的四大名著。
我爱听振聋发聩的音乐声,渴望自由自在像小鸟似的奔驰在自由的怀抱里。我享受着下雨天懒散地窝在被子里,我期待着你们能把我从囚禁我的一方天地中拯救出来。
我回想起妈妈在直播里说的话,小心翼翼地望着妈妈。
我......能得到谅解吗?
那年正是冬天,雪花飘飘洒洒地从天空坠落,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我穿着薄薄的衣物,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妈妈的怒火教会了我人生中重要的一课。
永远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原来大人的谎言总是那么真切,只有我当了真。
5.
过年是我最讨厌的节日。
那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七大姨八大姑紧紧包围着我,将我堵得水泄不通。
汗味与刺鼻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熏得我浑身直冒冷汗。
他们拨弄着我不成样子的短发,打量着我脸上的胎记,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妹妹,轻飘飘地挑起事端。
「秀丽啊,孩子这么大,怎么不给她留个长发呀?」
「还有这衣服......又又穿上也太不合身了吧。」
「我记得这孩子小时候胎记很小一个吧,怎么越治疗还越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