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窒息感瞬间消失,我坐在冷宫的断墙边发愣。
乌鸦惊得一下子离了枯枝。
原身的记忆疯狂地涌入脑中。
这是前朝,元和十六年的冬天。
此时的原主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
……
我抬头望着那一轮惨白的月亮,久久无言。
不是,这是要搞哪一出?
正无语着,我突然听见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动静。
一只苍白的、血迹斑斑的手牵住了我的衣袖。
「救、救我……」
嘶哑的少年音响起,我被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在看清他面容的下一秒,却愣住了。
这是年少的裴少煊。
8
原主生母低微,存在感极低,住在荒废已久的冷宫里。
照顾的宫人,只有一个哑巴丫鬟、一个瞎眼嬷嬷。
我有些费劲地将裴少煊拖了进来,又求嬷嬷打了一桶热水给他沐浴。
借着上药的机会,在灯下偷摸着打量着他的面容。
这个时候的裴少煊还没长开。
眉眼之间,昳丽隐约初成。
只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却雾蒙蒙的。
我下意识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像是感知到面前空气的流动,裴少煊迟钝地抬起眼睛。
「你、你看不见?」
他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先天如此,大夫说眼上有淤血,所以……看不见。」
我曾见过那双眼睛中流转过的、星辰一样的华光。
无由头地,心中蓦然一沉。
两厢无言,裴少煊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裴某,谢过姑娘。」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我没忍住问:「你……是进宫没多久吗?」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宫中的太监惯会拜高踩低。
别说是欺负刚进宫的太监,连我这种不得势的皇子,都得被他们踩两脚。
在这个落魄的节点,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久很久的后来,裴少煊对我的种种照拂。
可我除了帮他上些粗劣的草药,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想暴露身份,想了又想,低声道:「我家主子宽仁,你若遇见什么事,可以来这处冷宫找我。」
「咱们同在宫中当差,有什么事也好照应一二。」
裴少煊一顿:「敢问姑娘芳名?」
我信口胡诌:「晏、燕燕。」
9
冷宫的伙食很差,膳房没有分配份例,只能自己做。
自从来到这个时间节点,我已经连着吃了几天的野菜,面如菜色。
所以当裴少煊悄悄地拿着烧鸡出现在冷宫门口的时候。
我感动的眼泪从嘴里流了出来。
「掌……哦不小裴公公,你真好。」
好险,差点儿要对着这张少年脸喊出掌印了。
裴少煊笨拙地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慢点儿吃,燕燕。」
往后的日子里,隔三岔五地裴少煊都会带着好吃的出现。
我简直要泪流满面:「小裴公公,我与你天下第一最最好!」
在此之前,我从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真情实感地对裴少煊说出这句话。
他听到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耳尖却红成一片。
好纯情的掌印!
我被他逗弄了那么久,终于一朝翻身,心中起了些坏心思。
我凑近他,在他耳后轻轻地呵了口气,故作疑惑。
「公公怎么耳后红成一片?可是着凉发热了?」
他瞪大了眼睛,抬手捂住耳朵。
受了惊似的,「噔噔蹬」地退出三步远。
我坏事得逞,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
10
明明是我说要照应他,可到头来,还是他照应我多一些。
冬日里,冷宫分到的木炭少得可怜。
我跑去惜薪司偷木炭,差点儿被抓个正着,被路过的裴少煊救下。
我纳闷:「小裴公公既看不见,怎么知道那人是我?」
他说:「我认得你的脚步声。」
我心跳恍然,漏了一拍。
更多的时候,在冷宫的断墙残垣下。
我和裴少煊并肩地坐着,絮絮叨叨地捡些无关紧要的事讲给他听。
「从前有个倒霉蛋,莫名其妙地当上了傀儡皇帝。」
「每天被摄政王逼着温书,背不出来还要被他打手心。」
「后来傀儡皇帝翻身了!把摄政王狠狠地惩治了一番!」
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
裴少煊撑着腮看我:「然后呢?」
我心中紧了紧。
然后——被摄政王记恨在心,要砍了他的掌印,教他服软。
倒霉蛋皇帝躲躲闪闪,掉湖里了。
我半真半假地笑道:「然后,傀儡皇帝就见到了年少的掌印。」
然后我就见到了你,小裴公公。
裴少煊显然也被这个没头没脑的故事整蒙了,扶额叹息。
日子平淡而稀疏,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就当我以为要这样一直慢悠悠地过下去时,终于出事了。
裴少煊认的干爹德顺公公在宫中大肆地敛财。
一朝事发,把裴少煊推出去当了替死鬼。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被关在柴房里。
被打得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我心急如焚,摇他的肩膀。
「醒醒……裴少煊!」
裴少煊的眼皮动了下,我连忙架起他。
他完全是靠着本能,踉跄着跟上我的脚步。
裴少煊不见的事,很快地就被发现了。
德顺的徒子徒孙们声势浩大地满宫搜索。
我将裴少煊藏了三日,终归藏不住。
眼见着马上要搜到冷宫来,我只得将他送出去。
我将打点好的文牒、盘缠塞给他:「宫中险恶,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了。」
他反握住我的手腕:「你怎么办?」
我安慰他:「没事,我家主子会护着我,倒是你——」
我抬眼看他,突然发现蒙在他瞳孔上的那层霾,好像浅了些。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他们往那边去了!抓住他们!」
来不及了!
我反手把裴少煊推进马车,语调急促:「走,马上走,我不会有事!」
「燕燕!」
车夫手下用力,马儿受惊,疾驰而去。
身后追兵已至。
老太监阴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早听说裴少煊在宫中有个对食,假凤虚凰,竟这般情深义重。」
我缓缓地转身,还未开口,突然听见一声清厉的呵斥。
「放肆!」
一只白玉般的手掀起车帘,来人白发雪衣,天人之姿。
我瞳孔紧缩:「国师!」
楼郁看向德顺公公,语气冰冷。
「这位是四皇子沈晏,诬蔑皇子,你好大的胆子。」
说完,他朝我伸出右手。
「殿下可愿赏脸,与我一同回宫?」
11
再回到摘星楼,我望着坐在对面的楼郁,久久地不能言。
「陛下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楼郁开口打破了沉默。
听到那个熟悉的称谓,我心中一紧。
「你……」
他浅笑着打断了我的话音。
「那日摘星楼中,我对陛下说『只要是陛下所愿,臣都会尽力地做到』。」
「于是陛下问我,何为因果。」
楼郁的目光落在我腰侧的白玉佩上。
「灵山白玉,有溯洄时光之力,我曾经将此物赠与陛下。」
我喃喃自语:「所以,我会见到少年时的裴少煊?」
楼郁仰头观星,语调轻轻。
他说:「不止。」
我惊诧地回望,他修长的食指在我眉心一点。
「不知陛下可否见过边关的月亮?」
玉佩触手生温,幽幽亮起的白光里,我看不清楼郁的神情。
察觉到我的目光,楼郁朝我安抚地一笑。
「陛下,一路平安。」
可这一刻,我却忽然听见了他的心声。
「陛下若看遍宫墙往事、白月枯沙,便回到我身边吧。」
12
时空回溯到更早之前。
元和九年,冬。
孤月高悬,边关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寂静的庭院里,突然响起像是重物落地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声闷哼。
我手忙脚乱地从少年将军身上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他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捂住腰侧的伤口没说话。
鲜红的血浸透了银甲,我睁大了眼睛。
摸了摸怀里,当时给裴少煊上的膏药还在。
「你、你别动——」
……
少年将军往烛光下一坐,本来还在嘀嘀咕咕的我瞬间失了声音。
眉如墨画,目似寒星。
就是化成了灰,我都忘不了他!
极度震惊下,我脱口而出:「沈逸青?!」
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
五指成爪,掐住我的脖颈。
「你认识我?你是羌人派来的细作?」
我喘不上气,用力地去掰他的手。
他冷斥:「说!」
「不、不是。」
我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我都要被你掐死了,你看哪个羌人会派这么弱的细作啊……」
沈逸青像是真的听进去了我的话。
他略一思索,放开了我。
我捂住喉咙咳嗽,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没忍住,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点愧疚。
他低声道:「抱歉,姑娘。」
一口气没喘上来,我咳得惊天动地。
沈逸青生疏地拍了拍我的脊背,帮我顺气。
我被火燎了似的弹开,声音都在颤。
「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我这一路上特意地易了容,服下了变声的药丸,一身男子打扮。
怎么轻轻巧巧地就被他认出来了?
沈逸青像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拧着眉,神色有些费解。
「你这身形和骨相,不就是女子?」
我惊呆了。
少年时的沈逸青都能一眼看出我的女儿身。
十年之后的他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沈逸青,难道一直在逗我玩呢?
我心乱如麻,半晌没说话。
对面的沈逸青敲了敲桌案,目光锐利。
「你还没告诉我,你从哪里来的。」
我无奈地指了指庭中那棵花苞满枝的梅树。
「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从那上面掉下来的。」
迎着他复杂的目光,我一摊手。
「我若是说,我是梅树成精,保佑你旗开得胜,你信吗?」
13
第一次见沈逸青,我从树上掉下来,把他砸吐了血。
他审我,我说我是梅树成精。
结果他信了。
这个时候的沈逸青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将军,好骗极了。
想起十年后朝中那个翻云覆雨的乱臣贼子——
我仰头看天,一时不知作什么表情。
「阿晏。」
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前响起,我下意识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