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若入宫便是盛宠。
她一介民女,进宫不过是个最低贱的采女位分,浑身上下除了她穿来的那身缁衣,连根素银簪子都没有。
但架不住陛下隆宠。
家世不显,那便封,从她死去的爹娘开始,一连追了三代人,活生生给她造出个书香门第的身世。
自有懂事的朝臣出来认亲,将她收作干女儿。
没有财帛,那便赏。
国库中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一日一日仿佛海一般送入裴云若的绮香居。
进宫不过一年,便被陛下封至九嫔之首的婕妤。
陛下年少登基,后位空悬,后宫大小事宜都交由裴婕妤打理。
她不骄矜也不谦虚,陛下叫她打理,她便也好好打理。
整日笑意盈盈的,敢赏敢罚,后宫以她位分为尊,渐渐后宫众人便也习惯在裴婕妤手下听吩咐做事。
几乎是拿她当皇后一般。
甚至于陛下明里暗里已然默认。
他看向裴云若的眼中永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光芒,极明亮,极澄澈。
他总撑着下巴看裴云若,看裴云若做一切事,看她读书、看她写字、看她理账。
裴云若偶然抬头与他对视,笑一声,「陛下老这么瞧着妾身做什么?」
陛下便歪着头笑,「朕就喜欢看你。」
陛下眼里的宠溺跟潮水似的,任谁看了都得溺死其中。
除了裴云若。
作为她的贴身女官,我看得很清楚。
哪怕在他们最情浓之时,裴云若也是不爱陛下的。
2
陛下才十七岁,第一次遇到这般合他心意的姑娘。
常常爱她爱到仿佛不知道该怎样对她好一般。
陛下留下过夜时,我作为侍女,会彻夜留侯在帷帐外,等着主子传唤。
那些日夜,连我听到陛下那些情意绵绵的话都酥了耳朵,何况身在其中之人。
床帷里,陛下从不叫裴云若的位分,也不叫她的名字,他少年人清越的嗓音,呢哝不清的唤裴云若,「姐姐。」
真是要了命了。
说实话,陛下绝不算贪恋女色之辈,他在姹紫嫣红的后宫长大,一路投奔入怀的美貌女子不知凡几。
陛下已算克制自己,从不胡来,在裴云若身上,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打破许多原则。
有一晚他们胡闹到天亮,上朝的时辰到了,陛下不能不起身,走前他恋恋不舍地从被窝里扒拉裴云若,一直闹她,「姐姐,再亲我一下。
「再亲一下。
「就一下……」
裴云若叫他闹得没办法,迷糊着笑出声来,闭着眼在他唇上亲了一下,「陛下别闹了,叫臣妾再睡一会罢。」
陛下却并不满足这样的浅尝辄止。
闹着闹着,殿中又响起销魂的娇吟。
这般下来,陛下自是要重新梳洗,也就误了上朝的时辰。
但我听说,那天陛下哪怕是被太傅申饬政务不勤,嘴角也依然是掩不住的笑意。
日上三竿时,我服侍裴婕妤起身,只觉这女人比之刚入宫时又美了许多。
眼带春情,肌肤愈发莹润,迎着日头慵懒梳妆,整个人透着一股挡不住的妩媚,如盛放到极致的蔷薇,娇艳欲滴。
我为她梳发时,小太监跑来禀报。
「陛下叫奴才来说一声,午膳留了温阁老用饭,便不来陪婕妤了,晚上请婕妤前往明政殿与陛下一同用膳。」
其实从裴云若进宫起,几乎每一餐饭都是他们两人一起吃的,日日夜夜都要黏在一起,比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妻还要更腻味些。
陛下因政事偶然不能来,反要叫人来禀,我不能不由衷感叹一句,「陛下对娘娘真好。」
裴云若闻言却是轻蔑一笑,对镜轻轻抿下唇纸,镜中人风华正茂,美艳不可方物。
她说,「姑姑,你怎么可以相信一个男人呢,尤其他还是一个帝王。」
我一惊,险些拿不稳手中的犀角梳。
裴云若见我的反应,却是笑得云淡风轻。
「姑姑何必这般惊讶,我知道姑姑瞧不上我的手段和出身。
「但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若不使些手段自己去勾一个前程,便只能落得为人鱼肉的下场了。
「何况,虽然姑姑不喜欢我,我却很喜欢姑姑呢。」裴云若拍了拍我的手,笑得亲和动人,「云若孤身一人,在宫中如履薄冰,瞧了姑姑便觉亲切,只愿当做自家长辈尊敬。
「有姑姑帮云若,云若才不至像瞎子聋子哑巴,在这宫中全然一摸黑。」
我当即便跪下了,「娘娘折煞奴婢。」
裴云若却亲将我扶起,「我说了,我拿姑姑当自家长辈般尊敬。将姑姑卖进宫的大伯一家,我已派人去将他们拿进京城了。」
我满眼泪水地抬起眼,裴云若将一沓卖身契放入我掌心中,轻轻拍了拍,「我与姑姑都是女子,女子最懂得女子的苦。」
我回想起幼时,父亲早亡,我与阿娘孤儿寡母,守着偌大田产,被大伯一家惦记上。
就因阿爹只有我一个女儿,族里便没人站在我这边,甚至于大伯合起伙来打起我与阿娘手中田产的主意。
最终阿娘被逼得投河自尽,自己也被他们卖入宫中,这些年来步步小心才活到如今。
积攒多年的愤恨与委屈,蓦然奔涌而出,我哭得惊天动地。
裴云若将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带着上位者的悲悯与宽容,「没事,都过去了。」
我泪水朦胧中瞧着裴云若,只觉她的面孔如菩萨般慈爱。
我郑重磕头,「奴婢此生效忠娘娘,绝无二心。」
3
毫无疑问,裴云若是个好主子。
她很懂得如何去固宠,同时守着自己一颗心,绝不叫它迷失了。
我见过太多太多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嫔妃,因着一时之宠便真觉得自己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肆意妄为,向帝王索取真情,最后登高跌重,死无葬身之地。
裴云若将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
她会恰时地向陛下撒娇,要一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
或是拎着两件罗裙问陛下,哪一件穿着更合时节,媚眼如丝地邀请陛下为她穿衣,再勾得他亲手剥开。
她适时恰当地玩这些把戏,陛下从不会生气,只觉她越来越有趣,处理完政事后,便整日整日地泡在绮香居。
两人如寻常人家的小夫妻,有说不完的话,乐不完的事。
情浓时,陛下将裴云若抱在怀里,头枕在她的颈窝,「封你做皇后好不好呀,朕想你一直陪在朕身边。」
这样的问题,裴云若从来不正面回答,她只咯咯的笑,回答的滴水不漏,「臣妾是陛下的人,当然会永远陪着陛下。」
有时陛下明显不高兴的走掉,我进起居室收拾打整时,便会忍不住劝裴云若两句,「娘娘何苦拂了陛下的心意,奴婢瞧着,陛下待娘娘是真的好,与旁的人都不一样。」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在宫中待了这些年,见过的天潢贵胄数不胜数,像当今陛下这样的宠人法,我倒是真没见过。
自从我大仇得报后,我便真心的将裴云若当作自家小辈来呵护,深宫寂寞,若陛下真是个有心人,我也不希望裴云若错过。
裴云若闻言却是淡淡一笑,彼时她手中恰巧捧着一本《诗经》,她没答我的话,反问道:「姑姑可曾读过《氓》这一篇?」
我摸不着头脑,老实回答,「奴婢没怎么念过书。」
裴云若撑着下巴,淡淡吟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从前便觉得这句话发人深省,如今愈是常读常新,硬要刻在骨子里才算好。」
「奴婢不懂这个。」
裴云若也不计较,只是笑,「不懂也没关系,姑姑只消明白,我若将真心付给陛下,便再也不是如今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
「我会因嫉妒而丑陋,因爱欲而疯狂。
「这个筹码太大,我赌不起。
「姑姑往后便不必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陛下待你极好,怎会厌倦呢。
但裴云若已经招来侍女为她宽衣,她侍驾一天,实在是累了。
我便将话咽了回去,心想宫中时日长久,裴云若总会有被触动的一天。
4
这样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新岁伊始,陛下在重华宫大宴群臣,高兴之余多喝了好些,醉得脚步踉跄。
裴云若一面指挥着宫人收拾宴会残局,一面吩咐人将陛下送回明政殿好生照看。
她处理完重华宫的事时,已是子时,刚梳洗好了要睡,却听见宫门被人拍得震天响。
宫人一看,竟是陛下。
裴云若又好气又好笑地迎出去,刚想问一句「陛下怎么来了」,他已经扑上来将裴云若抱了个满怀。
陛下醉得迷蒙不清,素日威严的形象坍塌,搂着裴云若的脖颈像个奶娃娃般撒娇,「姐姐。」
裴云若被臊得满脸通红,小声哄他,「好陛下,别在这里闹。」
陛下醉酒,双眼像是有星子碎在里面,他就那样睁着眼睛凝视着裴云若。
那水濛濛的眼睛叫我想起小时豢养过的一只大黑狗。
在外威风八面,回到家时便对着我吐舌摇尾巴,神态和陛下此刻一模一样。
陛下蹭着裴云若的脖颈,「姐姐,我难受,我就想待在你身边。」
裴云若叫他闹得没办法,只能把他迎进室内,亲自给他擦手拭脸。
陛下一晚上吐了七八回,裴云若不厌其烦地收拾他的秽物,待他好些,又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解酒汤。
后半夜陛下不吐时,便拉着裴云若的手,絮絮叨叨地同她说好些话。
宫灯朦胧,裴云若坐在陛下旁边守着,一面给他擦拭身子,一面应着他的话。
陛下折腾一夜,裴云若直到天亮,才守在他旁边睡去。
陛下醒时,瞧见裴云若的睡颜,他惺忪中忽然笑起,目光极珍视地扫过她的脸庞,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蹑手蹑脚地起来,将裴云若打横抱起放至床上后,笑着将手指放至唇边,示意宫人们噤声。
他出去一阵,吩咐了些什么,一盏茶后再次悄悄进来。
我看见他将一个红色的荷包塞到了裴云若的枕下。
裴云若被他这番动作闹醒,陛下索性笑嘻嘻地拿到她面前来,当个宝似的炫耀,「给你的压岁钱。」
裴云若眼睛还没睁开便笑道,「臣妾都多大了,陛下还给臣妾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