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康十三年,冬。
一场倒门雪下了三天三夜,天寒地冻。
京郊西门头的潭柘山上,岫云庵里,厢房的门被猛地踹开。
宁熙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闯进来的一对男女。
身穿龙袍的赵偲,和身穿凤袍的宁熙,均是冠帽歪斜,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你们来了?”宁熙淡然一笑,“外头,一定是兵荒马乱了吧?他……果然做到了!”
“宁熙,你简直是疯子,你是疯子!”宁潇跳了起来,“你勾结恶人,败坏偲哥哥的江山,你也不怕天下人唾骂?”
“哈哈哈!”宁熙大笑起来,一阵剧烈咳嗽,喷出点点猩红来。
她熬了二十年,身体破败,早已经心存死志,笑道,“恶人?这世上还有谁,比你二人更恶?宁潇,你再说说,我弟弟,我父亲,我母亲他们是怎么没了的?祖父又是怎么死的?”
“是你……”
面对这样的宁熙,宁潇再也不敢说是“克死的”,她张了张嘴巴,崩溃大哭。
“是我克死的?”
宁熙想起了亲人,心头疼痛。
“你祖母是祖父的续弦,是我父亲的后娘,从我母亲过门起,她想方设法不让我母亲有孕,令掌药膳的嬷嬷,在她每日的药膳里都加旃那叶。”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她又往我母亲的药里放了藏红花,我母亲血崩,几乎没命。幸好外祖家里送来了名医,却也落下了病根。”
“弟弟还不到六岁呢,你知道吗,最近他总是到我梦里来,他是那么可爱,白白瘦瘦的,却生得跟画里出来的一样……”宁熙的泪水滚落下来,“他喊我姐姐,说他被水淹得好难受,问我什么时候给他报仇?”
宁潇瑟瑟发抖,哭道,“大姐姐,是祖母,是她说煦哥儿活着,侯府世子的爵位就到不了父亲的头上。”
“那个老贱妇指使弟弟的乳母,把他推进了小池塘淹死。不到三天,我母亲就一病不起,也撒手西去,我父亲一夜白发。”
“她犹不肯罢休,我父亲在两淮巡盐御史的任上,接了皇上的密旨,督办一百万两盐税用于辽东战事,他本来都已经收集了那些盐商们的把柄,要是拿出这些,一百万两银子轻而易举可得,可他身边的管事在你祖母的唆使下,背叛了他,将那些账本偷了出去,交给了政敌。”
宁熙厉目如电,盯着痛哭流涕的宁潇,“可怜我父亲,眼见一百万两盐税缴不上来,怕耽误了战事后,皇上怪罪下来,会牵连一大家子,不得已才自尽。”
却落了个贪污盐税,畏罪自尽的罪名。
“宁潇,你们呢?你们二房,又如何?”
宁潇紧紧地咬住牙关,一个字都不敢说。
宁熙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祖父抑郁而终,你们二房鸠占鹊巢,你父亲袭爵,你为了后位,败坏我的名声,踩着我往上爬,你们这对狗男女,今生今世,做尽了恶事,还想江山稳固?”
赵偲怒不可遏,“贱人,纵然朕为了娶潇儿,利用了你,天下百姓何时得罪过你?大乾江山何时对不起过你?”
“不曾!”宁熙摇头,“可我的弟弟、母亲、父亲,还有祖父,他们都不在了,这大乾的江山,是太平还是不太平,于我又有何干呢?”
“大姐姐,没想到你竟然成了这样的人!”宁潇哭道,“那些事,都是祖母做的,与我又有何干呢?你若是不伏气,我让偲哥哥迎你入宫,便是将这后位让给你又何妨?”
宁熙嗤笑一声,“赵偲这种识人不明的蠢货,连忠奸都不分的糊涂东西,我多看他一眼都嫌恶心,你竟然让还想用来羞辱我,呸!”
宁熙一口啐在了宁潇的脸上,她忙用手抹了,后退两步,“你……你敢对本宫……”
门外,响起了杀喊声,眼看追兵近了,赵偲明显慌了。
宁熙也觉得越来越力竭,她也知道,自己的时辰也快到了,不由得看向赵偲,“皇上,你与我这二妹妹鹣鲽情深,可若是今日你们中只能活一个,你想选谁?”
此言一出,赵偲猛地看向宁潇,而宁潇看到他眼中闪现出来的求生的渴望,惊骇不已。
“偲哥哥!不要,不要听她的,你知道我这大姐姐一向巧舌如簧,惯会哄人,如若不然,那人怎会听她的到这种地步?”
为了她,颠覆江山。
宁潇笑道,“皇上,如果不是他允许,你二人今日,到不了我这里。我可以让他放过你们中的一个人,但只有一个,皇上,皇后,你们商量一下。”
赵偲信了,到了这地步,他也没有不信的资本。
“不!”宁潇噗通跪了下来,膝行两步,“大姐姐,你不能这样,我们同一个祖父,都是侯府的女儿,不能自相残杀!”
宁熙只当她在放屁,缓缓闭上眼睛,“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快点决定!
赵偲的手里,已经握住了桌上的铜灯,他眼中闪现出了狠厉,看着宁潇,“潇儿,朕已经为了你做的够多了,封你为后,庄妃、永妃怀了朕的孩儿,你却让她们落了胎,朕也没有怪你。”
“你……皇上,你说过的啊,你当年说过,永远只宠幸我一个人,是你先不守信用。”
“要不是你,朕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娶妻娶贤,朕瞎了眼才会娶了你这个祸害!”
“赵偲,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过,你一生只爱我一人!”
“朕……”
“快点!”宁熙冷冷地催道。
“不,大姐姐,你救救我,你饶了我,我不想死!”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听得到兵刃入肉的声音,赵偲也越发慌了,他决然地举起了铜灯,朝着宁潇的后脑狠狠地砸了下去。
宁潇的身体瘫软下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偲,这个曾经许诺会给她万千宠爱的男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始终不肯合上。
“宁熙,你说话算数!”赵偲生怕宁熙就此死了,他就没了活路。
宁熙看着死去的宁潇,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二十年,为了报仇,她处心积虑,钻研医术,历经艰难,走到这一天,等到了这一场好戏。
“宁熙!”
一人冲了进来,一声惊慌的声音传来,雪光映在他的银色面具和一身铠甲上,如战神降临。
宁熙缓缓地展开了一个笑,眼里的光芒也渐渐地散去。
若有来世……
第2章 重生,不再让弟弟死
五月里,榴花如火。
位于武定侯府西北角的后学堂里,坐着十多个未及金钗之年的少女,人人拿着书本,正在朗朗读书。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户的位置上,身穿粉底玉兰雀鸟棉纱对襟褙子的姑娘,手里拿着书,脸却贴在桌上,睡得口水都出来了。
窗外,一个十二三岁的丫鬟,手里正举着一根开了花的石榴枝,轻轻地触这姑娘的手,轻声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宁熙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弟弟死了,母亲很快就没了,父亲被人陷害而死,她得了‘克亲’的恶名。
她为了报仇,谋划一生,与人联手,终于大仇得报。
梦里,宁熙如卸下了一生重担,轻松得灵魂都飘上了天。
有人在戳她!
宁熙睁眼醒来,便看到了一张好年轻的脸,她怔怔地看着这张脸许久,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紫烟?”
紫烟已经收回了花枝,拼命朝她挤眉弄眼,正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声音当头砸来,“大姑娘,你在做什么?”
宁熙忙坐起身来,循声看去。
只见她坐在儿时的学堂里,周围是一张张许多年不见,而有些陌生的脸,坐在最前面的书桌边的,正是后来经常在她梦里出现,将她噩梦惊醒的先生,宋梅。
宁熙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嗫嚅着喊了一声“先生。”
她怕自己在梦里。
“我今日讲的这一段,你背会了吗?”
宋梅年约三十岁,未婚,颇识得几个字,也写一手端正的字,被武定侯府请来给闺阁中的姑娘们授课。
宁熙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也不知道宋梅都讲了些什么,她更加不知道这梦什么时候会醒来?
“吃吃吃!”有人笑起来了。
宁熙看过去,见是二叔家的宁潇,比她小两天,被她占了侯府大小姐的名头,而对她一直不满。
“大姐姐方才做梦呢,还在流口水,羞羞!”宁潇用白嫩的手指头刮着俊俏的脸蛋,惹得学堂里一阵大笑。
宋梅大怒,“大姑娘,你若是不想上我的课,这会儿就出去,我不想在我的学堂里再看到你。”
宁熙应了一声“是”,众目睽睽之下,她果然绕过了几张桌子,走出了学堂的门,而这一切,令众人震惊不已。
紫烟躲在学堂后面目睹这一切,也慌了,忙丢了手中的石榴花枝,一阵烟一样冲到了前面,拉住了正朦朦瞪瞪往前走的宁熙。
紫烟一把拉住了她,“姑娘,快回去吧,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
紫烟居然还活着,这么年轻,宁熙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不是做梦。
那煦哥儿呢?
那一生,煦哥儿没了,她一生的噩梦才开始的。
宁熙却急切地道,“紫烟,今日是初几?”
“姑娘,你睡迷糊了?今日初三,后日就端午了,太太还说要带您和二爷去看龙舟呢!”
二爷啊,她的弟弟还活着吗?
宁熙看看头顶的日头,快当顶了,她什么都顾不得,松开了紫烟便朝南边冲去。
前世,弟弟就是这个时候,掉进了池塘里淹死的!
“姑娘,姑娘,等等,等等!”紫烟跟在后面,只见姑娘跑得跟射出去的箭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快。
她哪里知道,此时,宁熙有多么着急,不管她现在是不是在梦里,她都要去救弟弟一命。
弟弟就是死在端午的前一天,她也是在学堂里睡着了,被先生罚,有人跑到学堂里来告诉她,说是弟弟没了,让她赶紧回去。
她丢了魂一样回到了她和父母居住的西跨院里,看到小小的弟弟被放在床上,已经全身浮肿,面色雪白,一身衣服滴滴答答地挂着水,他双目紧闭,从此再也没有睁开过。
母亲已经哭死好几回了,父亲回来的晚些,看到这一切,失神地站在屋里,后来有人说要为弟弟收殓,父亲抱住弟弟,不让任何人碰,抱了整整一夜。
西跨院的前面,是一个小花园,一排朝北的女墙南边,是侯府的仪门。
小花园不大,约有一亩多地,中间一个小池塘,从后花园里引来的活水,穿过池塘,再从二门处穿过,迤逦流出。
此时,天气尚热,一个身穿红纱小褂子,扎着两个朝天冲的小男孩,虽瘦小,肌肤白皙,一双凤眼炯炯有神。
他手里拿着一根柳枝儿,正在花丛中撵两只小鸭子。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年约三旬,生得白嫩的妇人。
“二爷,您走慢点,嬷嬷跟不上了!”这妇人边喊,边朝四下里看看,见没有人,眼里闪过一道阴毒之色。
“咯咯咯!”
鸭子在花间扑棱着翅膀,小男孩笑得天真无邪,指着鸭子对妇人道,“嬷嬷,嬷嬷,娘亲说长大了就能下蛋给我吃。”
“是啊 ,小鸭子喝了水,才会长得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