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顾九思这般失态,心里略略有些畅快。
我回望着天牢的入口:“老天爷,他也知道我死了,你该放过我了吧?”
我想见爹娘和兄长了,这没有亲人的世上,我真的熬够了。
可老天不善,他没有听见我的祈求。
唯有天牢里再度传来顾九思的怒喊:“没用的废物,柳玉茹人呢?!”
狱卒声音胆颤:“陛下,小的……小的也不知啊!”
顾九思厉声下令:“给朕找!翻遍京城也把柳玉茹给朕找出来!”
找我?
我不解的过去看,就见那熟悉的牢房里,除了神色愠怒的顾九思外,空无一人。
我的尸体,不见了。
我怔怔看着顾九思面前空着的地面,恍惚想起了我死时的景象。
那时,我接连闻听家人死讯的噩耗,曾经枝繁叶茂的柳家,只剩我一人。
我无法接受,更无法苟活!
我恨自己!是我选择了顾九思,倾柳家之力送他登临皇位,也将柳家满门送上了黄泉路!
但更恨顾九思背信弃义!
我想杀他。
可他身边的侍卫太多了,杀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我不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却没能伤到顾九思分毫,最后被抓住,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天牢。
我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最终自尽,一死以求能洗清自身罪孽。
从回忆里回神,我看向神色难辨的顾九思。
被关进牢里那日,他来看过我。
那日是中秋,天上的月那么圆,和过往二十一年我陪在父母兄长身边时无二差别。
那晚顾九思一身龙袍,隔着牢栏对我说:“玉茹,柳家功高盖主,朕所做无错。要怪,就怪你太爱朕,太信朕了。”
我记不起那时我是怎么想的了,只记得心脏里如蚁啃噬的剧烈疼痛。
哪怕现在我已经死了,那种痛还像是刻在血液里一般,挥散不去。
我疼的皱起眉,佝偻着想要自己好受些。
却听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太监跑进来,气喘吁吁:“陛下,皇后娘娘刚请了太医,要请您过去呢!”
苏云锦?
我看向顾九思,就见他没有一丝迟疑的走出了牢房。
我被迫跟在他身后,出天牢的那刻,火辣的日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分毫。
大明宫。
我随着顾九思进去时,就看到满宫跪着的太监宫女和太医。
而苏云锦见到顾九思,连忙走过来,娇声喊着:“陛下!”
顾九思面容冷漠,我却清楚的看见他眼底的柔情。
我愣了下,觉得不可思议。
曾几何时,我笃定顾九思这样的人心里只有权力,只有利用。
可如今却有些怀疑,他也许……是真心喜欢苏云锦的?!
意识到这点,我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一般,无法呼吸。
也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顾九思与苏家从无关系,却在皇位稳固的第二日便迎娶了苏云锦,给她妃位、甚至是如今的皇后之位!
不是皇家的制衡之术,而是他身为九五之尊的偏爱!
我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越发觉得之前深爱他的自己可笑至极!
“顾九思……”我想说些什么。
可刚开口,就见苏云锦拉过顾九思的手,覆上她的小腹:“陛下,太医刚诊过脉说我有孕,不久后便能为陛下诞下皇子!”
苏云锦有孕了。
我的目光落到苏云锦的小腹上。
曾经顾九思的真实面目还没揭露前,我也曾想过和他会有一个孩子。
可惜任凭坐胎的苦药一碗一碗喝下,都无济于事。
我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沉重。
那时顾九思还会搂我进怀里:“没有也好,朕还未过够与你二人的神仙日子,也许再过些年孩子便来了。”
我也没再强求,觉得也许就像他说的,时机未到而已。
可此刻,我想着发生的这些事,只觉得庆幸。
我缓缓收回视线,不想再看。
耳边,苏云锦朝顾九思撒娇的话语断断续续,如一颗石头梗在心口,呼吸不畅。
我干脆踏出殿门,走到远离顾九思最远的地方,求个清净。
却听花坛旁,侍弄花草的宫女悄声议论:“没想到皇后娘娘刚搬进这大明宫便这么快有孕了,要知道,那德妃可是……”
“嘘!你不要命了,什么人都敢提!”另一个宫女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那位这辈子怕是都难有孕了。”
“听御前伺候的小太监说,以前大明宫里燃的香料是陛下亲赐的,那里面掺了过量的麝香。”
那两个小宫女后续还说了什么,我听不真切。
脑海里只剩下那一句‘过量的麝香’!
犹记我刚搬进这大明宫时,顾九思便拿着瓶香料给我说:“这是外邦进贡的上等香料,闻之使人心情舒畅,这些年你为朕苦心谋划,如今尘埃落定也该轻松些了。”
然后便当着我的面将那香料倒进香炉。
日复一日,不断换新。
烟雾袅袅,我曾以为那是顾九思爱我的证明,却不想原来又是一场伤害阴谋!
我回头望着殿内依偎在一起的顾九思和苏云锦,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在他身边待多久,也不知道还要看清多少他对我的虚情假意和设计谋害。
……
这一日,顾九思陪了苏云锦很久。
直到夜深,才回到御书房。
殿内,禁军统领跪在地上:“陛下,我们已经搜遍了皇宫,未能找到柳玉茹。”
顾九思皱紧了眉:“继续找,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禁军统领迟疑了下问:“若……若她死了呢?”
“不可能!”顾九思厉声打断他的话,“她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死!”
那种人?哪种人?
我看着顾九思,突然有些好奇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形象。
却听禁军首领再度开口:“可属下在搜寻牢房时,曾发现大量血迹,她……也许是自尽了。”
顾九思沉默片刻后,勾起抹冷峭的笑:“她那种心机深沉,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在我灭她满门之后自尽!”
心机深沉,睚眦必报!
我从没想过这两个词会用在我身上,柳家还在时,满京之中无人不赞我蕙质兰心,天资聪颖。
只是后来为了顾九思,我才开始步步筹谋,谁曾想落在他眼里竟成了这般!
我只觉得一颗心像泡在了盐水里,又涩又苦。
片刻后,只听顾九思说:“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禁军首领领命退下。
殿门关合,顾九思静坐了很久,提笔开始批阅奏折。
可没多久,他就顿住了。
我奇怪上前,就见那奏折上朱砂玉笔批阅了两个字——玉茹。
那两个字映衬在眼里,恍若隔世。
并肩前行的那五年里,我与顾九思通过不少信件,封封起笔都是一声——玉茹。
我在那一声声轻唤中失了清醒,沦陷。
可如今,我凝望着顾九思被上天精心雕琢的面庞,心如死水。
我收回视线,回到窗边望着外面浓稠的夜色发呆。
日升月落,日子一天天过去。
禁军首领还是没能找到我的尸体,顾九思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沉。
这日,殿门被推开。
大太监拎着个食盒走进来:“陛下,大明宫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的手艺,让您尝尝。还说您今日要是不忙,请您过去。”
顾九思头不抬眼不睁的拒绝:“让御膳房送些滋补的汤送过去,朕公务繁忙,就不去了。”
“是。”大太监将食盒放下,退了下去。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苏云锦派人来请顾九思的第几次了。
他不知怎的竟一次没去,只如今日一般叫人送了补品,又给苏家加封,以作安抚。
我突然有一种顾九思也未必真心喜欢苏云锦的错觉。
出神间,顾九思突然起身往外走去。
我不受控制的跟了上去,疑惑间,就见他再次来到了天牢。
顾九思径直走进了曾关押我的牢房,里面如从前一般阴暗潮湿。
我不知道顾九思为何会突然来此,只听他开口:“看管这间牢房的是谁?”
很快,一个狱卒走了出来:“陛下,是小的。”
“她被关在这里时,可有人来看过?”
“不曾有人来过。”狱卒回着。
顾九思皱紧了眉:“那她可曾说过些什么?”
狱卒顿了下,神色犹豫。
顾九思沉声喝令:“说!”
狱卒猛地跪在地上,颤声答:“她说……说只恨没能杀了您!”
这话一出,天牢一片死寂。
顾九思静立了很久,挥手示意狱卒退下,一个人站在牢房中盯着那染着一片血污的墙壁。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却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踏足天牢时的景象。
那时顾九思初露锋芒,大皇子却被暗杀。
所有证据皆指向顾九思,先帝大怒,下旨将顾九思收狱看押。
我闻讯后心急如焚,一面让父兄寻找证据,一面花大价钱买通狱卒日日入天牢为顾九思送饭。
十五日。
顾九思被关了十五日,我就顶着柳家与顾九思同罪的风险,在天牢陪他了十五日。
无罪释放那天,顾九思握着我的手许下誓言:“此生绝不负卿,生同衾死亦同穴。”
如今再想起这份承诺,想到他对柳家做的一切,我心里恨意猛烈滋生。
“顾九思,你不是说生同衾死同穴吗?我死在了这儿,你怎么还活着?你倒是死啊!”
我在他耳边质问,诅咒,可顾九思什么都听不见。
他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抚上那冰冷潮湿的墙,指腹蹭上已经冷凝的血。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顾九思眼睫颤了下。
下一刻,他便站直了身子往外走。
御书房内。
顾九思召来了禁军首领:“还没找到她吗?”
禁军首领跪在地上:“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顾九思薄唇紧抿,片刻后问:“你说柳玉茹真的会自尽吗?”
禁军首领不知该怎么答。
犹豫间,就听顾九思又说:“她不会。她那么恨朕,一定是逃了出去等着报复朕!”
他语气极其笃定。
我不得不说,顾九思很了解我,但凡柳家还有一人在,我确实会报复。
可惜他又不是全部了解我。
那时的柳家只剩我一人,即使报复他们也都回不来了。比起苟活我更愿赴死,与家人团聚。
只是……想到被困在顾九思身边的自己。
我无奈自嘲着。
却听顾九思又问:“你说她那般在乎柳家,若柳家连祖坟都出事,她可还能藏得住?”
我不安的看向顾九思:“顾九思,你想做什么?!”
可我的质问,他听不到。
下一秒,就听禁军首领也开口问:“陛下的意思是?”
顾九思垂眸看着腰间悬挂的荷包,沉声道:“柳家结党营私犯上谋逆,掘其祖坟,曝尸三日,以儆效尤!”